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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

张大春

  岛上没有庙,至少巴库离开之前没有人在那里盖过。所以当领班带他上船时说:“我们刚赶上收释迦,释迦你知道吧?”巴库无知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不在乎释迦是什么,随便是什么都可以,反正船已经开了,他要走了,远离这个偏僻、荒瘠、幽暗以及充满饥饿的小岛。

  巴库回头给小岛最后一瞥,看见馒头山后的太阳刚露出一圈螫人的金光。领班这时告诉他:“释迦就是很像庙里那个佛的头的一种水果。庙你总该知道吧?我们去拜拜的地方。”巴库嗯了一声,想起传教士那所古老低矮、外壁爬满常绿蔓藤的教堂和里面的主耶稣,“感谢主赐给我食物。”巴库喃喃地念着,吞了一口口水。坐在他对面的海防部队士兵被他瞪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使劲儿把原本已经塞了满嘴的馒头再往里挤挤,于是那张嘴就更大了些。

  领班在两个月之后的一天中午匆匆跑回释迦园,抓着一份刚运到太麻里来的报纸。巴库看他一副气极败坏的模样,不觉有些心慌,他还来不及掩埋掉一上午偷吃之后落散满地的释迦子,立刻拔腿就跑。领班喘着气,抹着汗唤他回来,他却越跑越快,不一会儿就翻上了山稜。只见领班远远地摊开那份报纸,朝他指指上头的一张照片:“干你娘!你跑什么?快来看!”巴库站在原处就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他知道一回去又少不得捱一顿好揍。“干!”领班索性跳到工寮上,指天画地地叫着:“那个兵死了。你看,照片都有登出来。”那个兵曾经分馒头给巴库吃,巴库说:“你的馒头不够分我。”那个兵笑了笑,把大背包打开露给巴库看,里面至少有二、三十个:“是伙房里賸下的,我要带去山里吃——呃,我休假,去露营。”可是过了几分钟,他又说要去台东找朋友,船到中途的时候他却表示自己退伍了,也许可以和领班一块儿采水果去。巴库没认真听那个兵说什么,他只记得下船之前一背包的馒头都被他吃完了。那个兵惊讶、沮丧地望着空背包,又望望巴库。同样的表情后来登在报纸上,新闻说他携械逃亡,在走投无路时“饮弹自戕”。这时领班摇晃着报纸的手忽然垂下来,他发现了满地的释迦子:“驶你娘的巴库你别走!”他跳下工寮的时候摔伤了腿,嘴里还直嚷嚷:“下个月、再下个月你也别想领到一块钱!”

  可是过了三天,领班一瘸一拐地捧着一叠十元钞票到工寮来,照例骂他这里“臭死了!”并且告诉他:“你运气真好,有钱可以赚了。”巴库正在大口吞饮一碗黑糖白米稀饭,饭汤里难免有几只运气不好的蚊子,巴库一向把牠们当成加菜,总是小心翼翼地留到最后一口才灌下去,所以他必须喝得很专心,没功夫理会领班。“从明天开始,你不必到园里来了。”领班说话时两手把钞票来回拨弄成一面扇子的模样,打心底里他就觉得这把钱不该这么轻易地交给眼前这个又臭、又脏、又无知、又贪嘴的黑小子——虽然他已经抽拿了其中的一半。无知的巴库这才闪着双晶亮的眼珠盯住领班:“你不要我做了?”“我要你做别的,更有意思的事。”

  一连串更有意思的开始降临到巴库的身上。他依旧领取每天四十块钱的工资,还有额外的奖金,而且不必到山上去采果子、种树、晒太阳,甚至不需要偷吃释迦——他总有吃不完的释迦。释迦园的园主特别为巴库搭了一座遮阳伞棚,一副簇新的法国式白漆铁桌椅,一个经常更换塑胶内袋的巨型垃圾桶,以及每天和巴库握好几次手,谢谢他吃释迦。通常那都是在游览车快要开的时候。导游小姐背着喊话筒到太麻里镇的大街小巷呼喊观光客上车,但是大部分的观光客却不会匆忙地移动脚步,他们仍旧目瞪口獃地伫立在花绿色遮阳伞的四周,直到园主喝完他的第无数杯老人茶,站起身子,举着一支比导游小姐更大的喊话筒,对巴库以及所有在场的人说:“谢谢您!巴库先生。谢谢您这样欣赏我们金宝园农场自种自销的金宝特级释迦。也谢谢各位光临我们镇上的贵客您的参观,谢谢!谢谢!我们金宝园……”观光客从不耽误行程,也绝不会忘记要赶在临行前买一些金宝特级释迦回去。他们走了以后,农场的清洁工会把塞满了释迦子的塑料袋拿走,换新;园主坐回他的椅子上,松开领带,点支烟,连声叫道:“累死了!”巴库则往往继续吃完他手里那最后的半个释迦。“这样就对了!”园主说:“一点都不要浪费。”

  巴库每天表演吃掉三十斤释迦的消息很快地传扬开来,一个月之内,游览车增加了两倍,人人都争着来看这位释迦大王——几乎所有的访客对巴库的长相都表示讶异,他身高不超过一百六十公分,体重顶多五十公斤,胸背的肌肉略微有些发达,可是肚子一点儿也不大。于是至少三分之一的人会怀疑巴库的嘴和喉咙、前胸以至于腹部一整块都是假的。一位穿缕花丝质低胸洋装的妇人甚至拿阳伞尖轻轻戳着巴库的肚子,说:“好好玩噢!”巴库友善地对她笑笑。事后园主也说:“这样就是了,顾客永远是对的。”可是有一位顾客却在不久之后让园主痛恨入骨地说:“我要杀了他!”

  那个人自己开着轿车,在一个礼拜六的下午首次来到镇上。他穿一身笔挺的米白色薄西装,带墨镜,让人一眼就看出是个有钱人。园主没想到这么晚还会有人来逛摊子,正在为难着要不要收伞打烊的时候,那人掏出了一张名片:“请你送一百斤释迦到这个地址去。”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摘下了眼镜打量巴库:“你就是释迦大王?”巴库望望园主,又望望对方:“我,我不是,我们老板才是。”那人亲切地咧嘴笑了,他看见巴库下巴颏沾的释迦子和汁液上还映着夕阳余光,便上前伸出修长又厚实的手握住对方:“该吃晚饭了,嗯?”一转脸他逼视了一下园主:“不知道这位大饭量的老弟肯不肯赏光?我想请他喝一杯。”园主从没碰过外人单独邀约他任何一个“部下”的情况,先是尴尬地笑笑,随即冲巴库昂了昂脸:“巴库现在名气大了,有人请客了呢!”那人维持着礼貌的笑容,却没有进一步邀约园主的意思,只淡淡地问巴库:“你,还吃得下吧?”

  巴库不敢忘记园主“少吃一点、早点回来、明天还要上班”的吩咐,所以只喝了七、八杯生啤酒、几只红蟳、两盘炒螺肉和一尾甜酱烤鱼,席间巴库说了很多的话,包括他的故乡小岛上混含着原始、奇幻、疏离和封闭色彩的风情、他的祖父巨人伊拉泰以及父亲老宋古浪所发展出来的庞大家族,他的十五个兄弟姊妹之间零星琐屑的故事,还有自己的童年、少年时代在岛上各村落之间游乞飘泊的记忆。每说完一段,他都会猛灌一口生啤酒,说:“我们就是穷,又没有自由、没有学问,不像你们。呃——先生,您贵姓?”然后他立刻忘记那人贵姓,他只记得对方是个经理。经理最关切的是巴库究竟能吃下多少东西?他一再表示对这位年轻山地同胞食量的惊讶和赞佩,然而巴库丝毫没有因此而得意的样子。

  “你每天都吃这么多东西吗?”经理打了一个混合着酒精和九层塔气味的嗝:“从小就是这样?”巴库努力摇摇头,点点头:“从小就这样,不吃也可以,吃多也可以,吃少也可以,随便,都可以。”经理说他怀疑巴库的肚子里有蛔虫、蛲虫和钩虫,他用筷子沾酒把寄生虫写给巴库看,于是巴库又想起一段往事,便说:“你很像廖医师。”廖医师曾经在他那间低矮透光又漏雨的诊疗所里警告巴库要吃洗净的、煮熟的东西,当然,更不可以吃泥土。“不然你活不到十岁。”廖医师接着递给他几片花生糖,拍他的头:“吃完药再吃这些。”巴库想起这件事就很好笑,便低声跟经理说:“其实我那时候已经十五岁了。不骗他怎么会有糖吃?”经理嘿嘿嘿地陪他笑了一阵,想想是时候了,说:“你也很滑头嘛!欸——在这里你一个月可以赚几个钱?”巴库不懂算数就如同他不了解“滑头”是个什么意思一样,他犹疑着喝一大口酒,这让经理误以为他在拿翘,赶忙伸手握住巴库的肘子:“没关系,你可以告诉我,我绝不跟别人说去。”巴库环顾了一下夜市摊贩,想不出四周还有那个“别人”会像经理一样对他的工钱有兴趣?“一天四十块啦!算月多麻烦。”巴库说。经理忽然愣住了,他两手扶着巴库的肩膀上下摩挲,带了些许血丝的眼珠子高高低低翻看着巴库的嘴和肚子。“四十块?”他叫起来:“我操!四十块?”“还有好几箱释迦,随便吃。”“我操他妈的释迦!他们给你四十块?”经理瘦削的长脸上糅合着愤怒和兴奋,两排洁白的牙齿闪闪发光:“我操巴库!说真的,如果你愿意,我他妈给你一天四百块!”

  经理第二个周末再度来访,轿车停在摊子前,令园主不很愉快,但是他以为这个豪客又来买大批的释迦,正好是现场数百名观光客的榜样,所以捧着笑脸用喊话筒向“各位亲爱的来宾”介绍:“我们现在有一位特别来宾,他是金宝特级释迦的忠实爱用者——”经理却用手肘排开挡在面前的人群,招了招巴库:“小子,成啦!上车。”巴库兴奋极了,快嘴两三下干掉手上的释迦,和园主挥挥手,跳上轿车,任由经理左冲右突地在游览车之间穿行,最后他终于看见眼前有一条笔直、宽阔的大路,一边是迤逦苍翠的山势,一边是青碧遥迢的大海,这才吐了口气,口里念叨着:“要去大地方了,要去大地方了。”“没错儿!”经理笑着,墨镜上反影着路面白而直的线条:“到大地方、见大场面、吃大餐、赚大钱。”

  巴库的新工作是吃大香肠。他第一眼看到大香肠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起来。当时经理和他一同站在来福牌肉类加工企业股份有限公司的大厦橱窗外面,窗里陈列着一串锁鍊般的香肠,每支都有三尺来长,肉色暗浓,却闪着一层油光,肥白的地方有如要滴出水来的模样。香肠后面稍高处悬挂着几帧巨型的幻灯片。“你看那几张幻灯片,我亲自拍的。”经理卡在浆领衬衫里的脖子转了转:“不赖吧?——咦,你笑什么?”巴库对幻灯片里男女老幼用刀叉切食香肠的满足笑容没多大兴趣,他认真地瞪着一节节的大香肠,笑得眼泪盈眶,好容易才喘过气来:“可以,可以吃吗?”经理摇摇头:“那是假的,蜡做的。”“我看也不可以。”巴库抓抓乱如蓬草的头发:“好像我哥哥的屌。”

  经理带巴库去烫了一头卷卷的高高的发式,为他订做一身紧贴贴的紫红色西服。命令他在两天之内刷白所有的牙齿,包括“最里面看不见的两颗大牙”,还有:“以后不许嚼槟榔了。”经理带他住进公司宿舍的时候说:“你要牢牢记住,以后你就是公司的人了,随时随地都代表公司,不能破坏了来福牌的形象——健康、活力、卫生的形象。”巴库诚心诚意地点点头,开始刷牙。他刷了三个小时,吃掉两管黑人牌超氟牙膏,觉得镜子都快被他照破了,可是仍然不能确定最里面的大牙刷干净了没有。他耐心地刷着,从镜中的铁窗望出去,有几栋七、八层高的楼房、横越窗前的电线,和一点点带些阴灰的蓝天,看起来好像是大白天。“这里的人生活就是这样,有条有理,有规有矩,什么样的顾客就在什么时候上门,什么样的天气就买什么样的东西。”经理说:“我们都仔细分析过,错不了的。”巴库记得这话,并为之而感动了好一阵子——尤其在每天清晨的时候,他用一支发亮的玳瑁梳子刮着小卷毛,打上和西服一色的紫红领带,听见脚下的小牛皮靴在塑胶地砖上敲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就觉得幸福极了。

  通常他带着他幸福的感觉出门,到公司门口时不会忘了瞄一眼蜡制的香肠,脑子里闪过大哥宋古浪的影子,然后他就会吹着口哨走进宽敞的大厅,在“整肃仪容”的镜子前稍事整理一下被晨风(偶或细雨)弄乱的发卷,望一望民国六十年的巨型日历,深深呼吸两口文明的空气,迈开大步踏上他的工作岗位——一个高高的台子。台子是“口”字形的,向里的一边是厨子的料理台,厨子右边和左边各有一位负责算帐、打包、向顾客说:“谢谢光临、欢迎再来。”的小姐。向外的这一边就是巴库的地盘了。他脸上挂着练习过许多天的持续微笑,不时地向四周的观众报以点头之礼,以及不时地吃大香肠。上午厨子为家庭主妇示范一些复杂的香肠蒸调法,下午就为下班的职业妇女、单身汉和一群肚子饿的学生表演较简单的香肠熟食。巴库的职责是把每一道菜的第一盘吃光,第二盘分装在十几个小碟子里分给吞咽口水的观众。他每天要吃掉三十五盘红烧的、清炖的、油煎的、干炸的、水煮的、粉蒸的、葱爆的、酱拌的、或者是生啃的香肠,吃完一盘便伸出拳头喊一句:“百吃不腻,来福牌!”并接受观众的欢呼。到后来观众竟然也跟着喊:“来福牌!来福牌!”

  基于经验的教训,经理及早警告过巴库:“除了百吃不腻来福牌七个字之外,你不可以和任何一个顾客说任何一句话。呃︱以免、以免以免打扰你的工作情绪,影响胃口之类的。吃东西的时候说话对身体不好,知道吗?”巴库点点头:“知道。”“我们是一个有制度的公司,一切都要照制度,我想你也看得出来。所以嘛,关于你的工作内容啦、薪水啦、健康保险啦,我们都会尽快和你签一份详详细细的合同。”

  来福牌的橱窗被顾客群挤破的第二天上午,巴库签了那份合同。当天下午他就因为违约而被扣了一千块钱。原因是金宝园的园主和领班来捧场,巴库忘记不准说话的规定,擅自问他们说:“你们好吗?”园主亲眼看见经理纠正巴库,也细心地偷听到“罚薪一千块”的话,当下十分生气,发誓一辈子不吃香肠了。他对领班表示:“这种大公司最坑人了,我永远不会这样对待我的部下。”领班说当然当然。“真可惜,唉!”园主继续说:“像这么好的一个人才,一天到晚关在这里吃这些油腻腻的东西,啧!”领班说就是嘛。“改天你再去帮我物色一位,要像巴库这么能干的。”领班说一定一定。他们互相摇头叹息地步出公司大门,避过满身铝皮屑和玻璃粉的工人时看见外头站着个穿紧身皮裤、低胸洋装的女郎。女郎正在专心地朝里探视,她看着巴库向一位和他握手的顾客说:“百吃不腻,来福牌!”而巴库并没有忘记悻悻然离去的园主和领班,他实在也想念着他们,这样没说上两句话就互相不理会似乎不好,便特意弯身朝外看了看。

  这时门外的女郎瞪大眼睛、张着嘴,转身跑开,而巴库却清楚地看见她惊讶又沮丧的表情,一时之间他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表情,顿时有一种混糅着熟悉与陌生的感觉,彷彿他曾经遭遇过同样的情况,却没有记忆起来的机会。他狠狠咬一大口香肠,体会着猪油、菜油迸溅到口腔内壁的丰润。厨子在这个时候凑到他耳边轻轻说:“有一个骚马子看你看了很久。”巴库点点头。厨子舔了舔食指上残余的油渍,拱一下巴库的腰眼:“下了班去找她,吃香肠,补香肠,打香肠,嗯?”

  其实是她找上巴库的。三天以后的一个晚上,巴库站在公司门口等雨停,她撑着一把大黑伞走近他身旁,说:“你是巴库吗?”巴库点头,看着这个穿着白衣黑裙的女郎眼角闪出几星泪水,很快地用手背把泪光抹糊掉,继读说:“你不认识我了?”当巴库开始回想的剎那,他打了一个嗝,对方的新眼泪又流了下来:“我是——”她接着改用家乡话,大声地叫着:“我是你妹妹马塔妮!”接下来的几秒钟或者几分钟里,两人除了互相摇头、傻笑、哭泣之外,好像什么也没做,他们同时陷入了多年以来各自飘泊的回忆。

  跃到巴库眼前的第一个景象是他少年时离家的那个雨夜。他的大哥宋古浪送他到村口,说:“你可以不要走的。”他说:“我不要你养,你要养老头子,还有帕努沙、还有伊木路、还有卡西美、还有马塔妮。”他只随便说了其他十四个兄弟姊妹里的几个小家伙和他们的父亲老宋古浪——一个只会念︽圣经︾、学日文、说国语而不会养活任何人的疯子;就已经为他那枯瘦如黑松的大哥感觉悲伤,便头也不回地往依拉拉来村走去。同样地,马塔妮也开始回想起她离家时的情景,宋古浪送她到港口时说:“你可以不要走的。”“我不要你养,我要自己养自己。”“你们都说一样的话。”宋古浪在生气的时候也非常落寞,甚至有些呆滞和愚笨:“你啦、伊木路啦、帕努沙啦、巴库啦、江马雄啦,你们都不要我养,给我养有什么不好?”马塔妮忿忿地加紧脚步,走向船桥,猛然间回头瞪着宋古浪,咬着牙说:“你没有不好,是这里——”她一踮脚尖,两手朝岛上所有的山林挥舞一个大圆弧:“是这里不好!”

  “你什么时候来的?”他们同时问对方,然后一起笑起来。两人这才发现在雨里已经走了不知道多远的一段路,而马塔妮的大黑伞也早就不见了。他们的话题有如倾盆直下的大雨,密密麻麻地冲刷、浸泡着一整条没有尽头的路。显然没有谁把对方的话认真听进心里去,他们只是不停地说着自己。马塔妮在这个比自己早离家几年,却在最近才来台湾的哥哥面前逐渐显露出自信而老练的神气,好像是姊姊一样。她也的确认为自己是家族中第一个深入文明的分子,有必要为巴库很快地介绍新世界的一切。“我觉得你应该买一台摩托车,在这里没有车很不方便。”她说:“我下个月就要买一台铃木五十了。”“你到底在做什么?”“做药品生意。”马塔妮别过脸去看路边商店的霓虹灯橱窗:“等天气好了我带你去看我们的生意。”巴库随着她的视线望去,霓虹灯管是粉红色的,一明一灭地闪着英文字,照得旁边的泳装美女像在跳舞一样:“为什么要等天气好?”马塔妮沉默片刻,淡淡笑了笑,抹去额角的雨水:“下雨真讨厌——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啦,我们只是骗骗那些乡下土包子,你呢?你们工作辛苦吗?”巴库坦白告诉她,最辛苦的是他经常脱口而出地把经理唤做“领班”,对方就会狠狠骂他一顿:“不知道长进的东西!”“我觉得你应该有个性一点。”马塔妮说。

  这场闷人的雨一连下了半个月。每天清晨巴库坐在马桶上凝视铁窗里高雄市的天空,幸福的感觉就黯淡了些。他明白天不放晴,马塔妮是不会来公司带他去看药品生意的。“你连你妹妹住哪里都不知道?”厨子有一天不耐烦陪他等马塔妮了:“有这种事?”“她说每天都在不一样的地方跑来跑去,而且很远,在乡下。”“她真是你妹妹?”巴库不懂厨子为什么朝他挤眨挤眨眼,只说:“是啊。可是——”可是巴库又觉得马塔妮不像他妹妹了。这时一辆银灰色的大轿车疾驶过来,溅了巴库和厨子一身泥水。厨子破口大骂道:“干你老母驶你娘!——你们兄妹真无聊,到这里来混有什么意思?干!”厨子怒气冲冲地离开,一路上自言自语骂天气和这个城市,以致忘了搭车,他走回宿舍大楼,经过巴库门口时又骂了几句:“有办法就去台北啦,干!台北女人又多又欠干!”直到夜深时他打过一回手枪,想着公司门口穿低胸洋装紧身裤的女郎,才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梦见自己在台北开了一家大饭店。

  同一天晚上巴库则梦见马塔妮开着一辆银灰色的大轿车,在依拉拉来村和依拉努米路村之间飞驰,他拚命在后面追赶着,却怎么也追不上,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旷野和山壁之间的椰林里回响:“你吃饱了没?你吃饱了吗?”远地的马塔妮这一夜失眠了,她兴奋地跨坐在一辆全新的铃木五十上六个小时,回想着宋古浪多年前的一个预言——那年她才七岁,宋古浪告诉她:“你长大以后会坐在一个轮子上,巴库坐在你后面的轮子上,你们一起去看槟榔酿成的酒。”她让往事一片一片地在脑海中浮现,直到天亮,太阳从机车的后视镜里升起。

  经理为天气转晴而愉快了好几天。每天他都对来上班的同仁说:“这才是高雄的天气嘛!”他也会特别拍打一下巴库的腹肌,带劲儿极了地说:“天气好,多吃一点。”两个多礼拜以来库存大香肠会发霉的顾虑一扫而空,到公司参观和选购的顾客又热闹起来,经理觉得对上面和上面的上面都有交代了,还有什么比现在更好的呢?他甚至想到了一个好点子。“我要办一个‘来福来野餐’大会。”他对厨子说:“我要在大会里举行一场吃香肠比赛。”“那要吃多少香肠?经理,你想累死我?”经理没理他,继续说:“谁要是能在比赛里吃赢了巴库,来福牌就请他吃一辈子大香肠,怎么样?不错吧?”厨子听惯了经理的点子,也一向跟着说不错不错。不过他私下向巴库抱怨:“他要办野餐他自己去,我不干。”接着他从牙缝里迸出一句台语:“伊娘的我要辞头路。”真正受困扰的反而是巴库,因为经理认为他的造型不适合当一个擂台主。“你这造型噱头不够,太、太、怎么讲——”他一手环胸,一手在巴库面颊旁边挥圈子:“太不‘sharp’了。”最后他征求两位售货小姐的意见:“你们觉得什么样的长相会让你吓得吃不下饭?”结果巴库必须每天练习两、三百次伏地挺身,增加胸部肌肉,不刮胡子,并且剃了个大光头。

  在一个月以后的野餐会上,巴库光着上身,穿一条黑缎子宽筒裤,脚下一双功夫鞋配红布绑腿,登台亮相。经理在临时搭建的木台旁的凉亭里,看着数百名来福牌大香肠的爱用者来此度周日的盛况,内心无比感动,不禁想起初放晴的那几天他构思这项活动时福至心灵的情形。“下一次我还要办个更大的,来个千人大会,万人大会。”他对厨子说。厨子这回没搭腔,差一点朝锅里吐口水。

  实际参加比赛的吃客是不是真像经理所算计的那样,因为“被巴库的造型给吓没了胃口”而少一点,这是没有人能知道的。不过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每一个挑战者都至少比巴库高半个头,大多数是方面阔嘴宽下巴凸肚子和一口大白牙,他们穿着成套的名牌运动装或青年装,穿短裤的露出毛茸茸、黑忽忽的小腿。他们对坐在一条长桌两边,不时地左顾右盼,渴望从台下黑压压、花俏俏的头颅丛中寻找熟悉的面孔。巴库坐在长桌的东端,面对尚未成形的夕阳,想着那回村长家新船下水典礼的情景。当时他还不够资格和村里年长又健壮的年轻人一同参加驱鬼,只能和伊木路他们几个小家伙爬在一颗大树上看热闹。从他伏身的角度看下去,新船崭白的、修长的躯体有如海面下一只蓄势待发的飞鱼。船上坐着两排老人,其中有他的父亲老宋古浪。老宋古浪已经五天没吃东西了,但是精神似乎比其他十五个长者都要好得多,他更是长者之中唯一会说国语的,偶尔会和挤在船边抢镜头的观光客聊几句:“欢迎到我家来吃饭。”巴库还看见他的大哥和几个村长的兄弟在船尾念诵驱鬼咒、挥舞拳头、跺踏脚步时脸上扭曲的神情,他们的眼睛、嘴巴都张到最大,好像大笑或大哭,或者两者俱备;透露着惊讶、沮丧、愤怒以及恐惧的意思——于是巴库想起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表情多年以后出现在一个把食物分给他吃的逃兵的脸上。

  “现在,听到枪声一响,我们就开动。”巴库迟疑了发觉身体在枪响之中猛地飘飞起来,飞到半空中,俯视着自己在铺着崭白枱布的长桌这头;对面站着的是高瘦如松的宋古浪,在船尾念驱鬼咒,中间是他们的父亲,正朝外地人说:“欢迎你们来。”巴库在典礼之后不久离家,游乞于岛的西端一带,并且在那里听到宋古浪饿死的消息。“巴库!”经理的枪还举在半空里:“快吃啊!你还等什么?”巴库这才从空中摔落,抄起乌心木的大筷子,自盘里往外掀起一片又一片的大香肠。他的鼻尖几乎已经陷进那浮映着夕阳的肥油里去了,耳边只听得唏哩呼噜的咀嚼吞咽之声。巴库的对手们和他一样,埋头撕咬,发出狗儿护食的声音。几分钟之后,开始有人斜眼打量旁边的对手,并暗自估量自己领先或落后了多少片大香肠。可是这样的情形并没有持续多久;人们不约而同地减慢速度,一齐望着光头巴库奋勇进食的英姿。这时巴库已经吃完了第四十二盘,连一个饱嗝也没打。其中一个穿青年装的小胖子(他是经理预先埋伏下的暗桩)带头鼓掌,其他的人也慌忙丢下筷子,来不及擦拭嘴边的油渍和肉渣便跟着热烈地拍起手来,小胖子看高潮已臻于顶点了,索性站起身子,回头对经理挤眨一下左眼珠,更加凶猛地鼓掌,众人不甘失了风度,立刻纷纷起立,有一个还自作主张上前和巴库握手。巴库一时改不了平日上班的习惯,脱口说道:“百吃不腻来福牌!”然后所有的人对他大笑。

  这次伟大的胜利多少为巴库带来一点好处,经理送给他一台不算太旧的大同牌黑白电视机。于是巴库每天会睡得比较迟一些;厨子也经常在晚饭后,来到他的屋里,抽烟、喝开水、塞给他一、两粒槟榔、盘踞在他的床上看连续剧,并且一再告诉他:“像我们这种有志气的男儿应该到台北去打拚。”厨子告诉他许多关于台北的知识,强调台北是个有钱、有女人以及有自由的地方。对于钱和女人,巴库不太熟悉,也自觉没有什么应付的能力,可是最后这一点打动了他一下。“台北很大吗?”他问。“大噢!太大了,大得不像话。”厨子顺手把烟灰弹在巴库的皮鞋里,卷起舌头用国语说:“你看,电视公司在台北、电影明星在台北,台北的大百货公司有几百个……”厨子滔滔不绝地说着,害巴库几乎忘了打第九个呵欠,直到电视机里播出国歌,厨子还指指荧幕上万头钻动、旗海飘张的画面:“那是总统府,你看有多少人?地方有多大?”巴库揉了揉眼睛,看见灰蒙蒙一片发出沙沙沙声响的方框框。“大都市真的就是不一样,”厨子挥动手指让他把电视关掉:“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有机会——我会在台北开一个大饭店,怎么样?”巴库有好一阵子没搭腔。他努力刷着牙齿上残留的槟榔印子,在电视机旁那座镀金奖杯上照照头顶刚冒出来的青色发根。“唉!巴库,你想不想去台北?”“随便。”厨子根本不听他的,继续问道:“你想去台北干什么?”巴库摇头横向刷,弄得一手一嘴白泡,有几星白泡溅向奖杯,正溅在巴库头影的位置,使他看起来像个洋鬼子了。

  巴库的头发长得非常快,到马塔妮突然来访的那一天已经可以烫足一头小花卷了。厨子看见马塔妮怦然心动,觉得胸腔里像有一个鼓风箱在吹火,他故意表示亲密地把手勾紧巴库的脖子,简直要把对方勒死,以显示他如此强壮。可是马塔妮根本不理会厨子,她的铃木五十尚未熄火,只朝巴库招招手:“上车,我带你去看药品生意。”厨子当然对他们兄妹那样绝尘而去很是不满,并且坚决相信马塔妮对他的不理睬是由于看他不起的缘故。从此他心中的肉欲又平添了一份自怜和怨恨,使他幻想许多关于恋爱的折磨,从而更加想念马塔妮。他甚至开始整套地租看金杏枝和禹其民的小说,整个人逐渐忧郁、暴躁起来,喜欢一个人到乡下或海边走走。有一次在高屏公路上观察相思树虬结合抱的美姿,差一点被金宝园的释迦车撞死,只好和车上的领班打一架。最后厨子被打瘫在路边,冲领班飞驰而去的拼装车大骂:“X你娘的庄脚人去死啦!”他摇摇摆摆地往回家的路上走着,经过一处小市集,那里有个巡回于南部地区各乡镇之间的蛇药摊子,围着一大群人看热闹。厨子一跛一拐地逃离现场,以致错失了和马塔妮再度见面的机会。

  巴库第一次和马塔妮去蛇药摊子的那天晚上,马塔妮事先已经和老板说好,她不能在多年不见的哥哥面前没面子,所以她必须以投资老板之一的身分露脸,正牌老板慷慨地“以算请假一天”的条件答应她。代她上场唱歌的一个女孩更是乐于效劳,因为马塔妮首次让人穿她那套发亮的黑色紧身皮裤和低胸洋装。留两撇小胡子的药老板拉着巴库和马塔妮在围观的层层人群中穿梭,扯开喉嘴向巴库介绍(当然他希望身边的顾客也在无意中听到):他们拥有三百年历史的祖传配方、全省规模最大的流动药品销售市场以及马上就要成立的制药公司。巴库一惯地报以点头。“我们的药专治百病,什么刀伤烫伤跌打损伤风湿症关节炎黑斑青春痘便祕败肾笼总有效,没事吃一粒也可以补血养肝清火解毒固精壮阳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老板一面说,一面游目四顾,和熟面孔打个招呼。巴库继续点他的头,看见摊子中央一个比宋古浪还要高大肥壮的男子伸手到蛇笼里去抓出一条龟壳花。“你妹妹帮我很多忙。”老板顺手在马塔妮圆鼓鼓的屁股上拍拍,捏了一把,马塔妮忍住笑,瞪一眼正在专心看场面的巴库。只见那壮汉把蛇嘴掰开,卡在自己左手腕上,围观的男女老少中有人带头发出一声惊呼,接着人人都迫不及待地赞叹起来。蛇一口咬下,壮汉开始淌血,脸上仍撑着豪迈的笑容。巴库咽一口唾沫,看看老板,他的小胡子掀了掀,随即低声说道:“广告的啦!”壮汉甩蛇入笼,按住伤口,立刻有人递过来一杯清水,和一粒红色的药丸,壮汉把两样东西捧起来向四面一举,“通”的声药丸入水,巴库则叫了一声,脸色变得青白兮兮。

  马塔妮却没有发觉,她看那药丸把清水染成血一般腥浓的红色,才猛然想起来宋古浪那个预言,不禁摇头笑出声来。巴库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宋古浪说过:“槟榔酿的红酒有毒,喝了人会变白,慢慢死掉。”壮汉这时已经托杯一仰,“不行!”巴库用家乡话喊道。站在附近的人纷纷回头看他,连壮汉都呛了一口,咳个不停。老板没料到巴库竟然来闹场,正要发作,一个老顾客发现了马塔妮,便叫着:“马小姐!你今天怎么不唱歌?”马塔妮立时羞红了脸,低下头。巴库看场上的壮汉好端端的,也不曾变白,才松过一口气。老板机伶伶地扯了一下马塔妮的裙子,咬牙切齿沉声说道:“快去唱啊!”马塔妮知道巴库闯的乱子不小,老板温柔的小胡子已然怒扎扎竖了起来,她只好猛转身甩开巴库,三步并两步冲到场子上。后头一组三人小乐队开始连敲带打地演奏起来。马塔妮暗自调匀呼吸,希望能赶快袪除掉周身那股羞怒交侵的热气。她放开嗓子唱了好几句,才敢抬眼看一下巴库是不是还在场。巴库确实不在原处,他已经挤到前排,昂着下巴,骄傲而兴奋地笑着,两手胡乱拍拍拍地打拍子,还不时会跟左右的陌生人说:“她是我妹妹,她会唱歌!”于是马塔妮眨着微湿的眼睛,唱得响一些。老板的小胡子贴顺了,他对身旁一个埋伏在人堆里的徒弟说:“要记得啊,这款设计好的广告最有效。”“怎么讲?”“从明天起,马塔妮都不要从后台出来,要从头前,这样比较卡亲切。”对方点点头。“还有,”老板说:“明天你当马塔妮的哥哥,像他现在这样。”巴库正和他身后的两个人指画着:“她是我妹妹。”然后一齐打拍子的人越来越多了。

  巴库真是一个优秀的广告人物。经理、厨子还有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全公司上上下下”都知道一点。他们整个秋天的话题除了业绩、天气和流行之外,就是巴库有个歌唱得十分好的妹妹。巴库随时不忘向所有的人保证:年轻漂亮嗓子好的马塔妮将来会变成红歌星。虽然绝大部分的公司同仁没见过她,但是只要他们窝在电视机前看喜相逢、五灯奖或者任何观众可以参加的歌唱综艺节目,就一定有人会说:“这人是不是巴库的妹妹?”或者:“她像不像巴库的妹妹?”或者:“巴库的妹妹应该报名参加这个节目。”厨子更施展出加油添酱的绝活儿,时刻提醒巴库:“你应该带你妹妹,跟着我,我们一起到台北去闯天下。”说这话的时候厨子的眼前浮现一连串电视广告上的画面——马塔妮穿一身白纱裙,骑在一匹白马上,背后是一处大瀑布,他自己骑着另一匹白马,手里举着瓶保力达P,旁边有歌声传来:“享受健康美丽的人生。”

  直到很久以后,巴库跟厨子真的在台北发展了好些年,厨子已经结了婚,并且和他的领枱妻子生下一对双胞胎,他都不曾放弃对巴库游说:“你真该把你妹妹接来——她恐怕都认不出你来喽。”巴库在那时节不像早些年这样好胃口,人变得瘦些,肤色变淡,呈现半透明的青灰光泽;厨子也不再读金杏枝和禹其民的作品;公余之暇,他大部分的时间花在阅读︽一分钟致胜要诀︾、︽快餐企业经营管理︾或者陪老婆看“家有娇妻”上。而几年前的这个冬夜,厨子作梦也不会想到:巴库忽然答应了他的建议,巴库说:“也许你说得有道理,我应该带马塔妮去台北。”起先厨子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过了好半天他才从“篮球情人梦”的世界里跳出来,一跳跳下巴库的床:“小子,你不是在讲笑哦!”巴库边摇头边看姚苏蓉唱得流下黑色的眼泪,他相信马塔妮嘹喨快乐的歌声会比盈泪歌后的哭调好听多了。厨子则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巴库忽然想去台北发展的动机,便故意作势拿书打巴库的脑袋:“看你头脑憨憨的,去做啥?呷我的头路?”巴库认真地望望厨子,露出疑惑的表情:“你不是说到台北比较自由,想做什么都可以吗?”厨子极力压抑着从心底浮到脸上来的兴奋,使劲儿捏了捏巴库的肩膀,有如捏着一张决胜的王牌,当下暗自盘算起他构思已久的那个计划,嘴上则说:“一点儿也不错,到台北就海阔天空了。”

  从此以后,经理的一举一动都成为厨子劝说巴库离职的借口——妨碍巴库自由的借口。经理替巴库整理松掉或歪掉的领带,厨子说那是经理想把他像狗一样地鍊起来(这个比喻是厨子从一本爱情小说里看来的,小说中的第二女主角怕第一男主角爱上第一女主角,经常为他买领带、打领带,而第一女主角也对第二男主角做了同样的事)。经理为巴库拍摄了一张彩色照片,放大成二十四吋,框裱起来,陈设在公司大厦橱窗的正中央,四周悬挂着一串串蜡制的大香肠;又订制了一排醒目的压克力字标题:“冠军的香肠——来福牌”,厨子每天都提醒巴库:“你被关在那里面。”经理斥责一名售货小姐上班时间打瞌睡,厨子就表示:“那是骂给我们听的,他连我们做什么梦都要管。”

  说多了,厨子自己也鼓舞起他对经理的厌憎之情;不时被噩梦中淋了满热油的经理的鬼样子吓醒。有时夜半醒来,他会去敲巴库的门,努力扮成一副沮丧如失恋男子的模样,告诉对方:他实在受不了在来福牌混日子的空虚感;要不然就装成兴奋极了的样子,抱着巴库在屋子里绕圆圈:“我在台北的朋友来信了,要我们赶紧准备,下个月我们就去开一家大饭店。”每一次两人的结论都一样:等钱存得差不多就辞职,可是没有人知道:要多少钱才差不多。他们总是打着呵欠分享彼此的梦境,像谁做总经理、谁做董事长之类的——巴库只知道电视剧的台北人都是总经理或董事长,看起来既老又胖,而且很少吃饭的样子;他不在乎做什么,只希望台北有故乡岛上那样大的山林和海洋,有很多新奇的事物,以及一些像金宝园的园主、领班、厨子、药摊老板……那样友善的人士。当然,如果马塔妮能当上歌星,这世界好像就没有什么不美好的了。“可是,我们要先存够钱。”厨子说。旭日在这个时刻从铁窗外升起。

  巴库存钱的事被经理知道了。经理觉得很意外,他不认为一个正常男人不花钱喝酒、找小姐是正常的事。“像巴库这种山地人不喝酒打炮是不可能的。”他每次把薪水袋送交给巴库的时候都会产生这个念头。有一次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听说厨子带着你去存了一大笔钱,是吗?”巴库点点头。经理笑着把伸出手的薪水袋又收了回来:“别跟那个守财奴学。年轻人该花的就要花,不花不叫年轻人。嗯?”巴库在裤管上搓搓手。经理继续说道:“存钱是为了什么啊?买房子?结婚?还是——创业啊?”巴库其实并不相信厨子所谓“钱放在银行会生小钱”的说法,可是他更记得厨子一再强调过:存钱创业的事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于是便答说:“钱会生小钱。”经理要巴库再说一次,然后大笑一阵:“巴库。”他竖起了大拇指:“看不出你也有这个头脑啊——不过,钱要用了才有价值,知道吗?”等巴库离去之后,经理狠狠地拳捏住那根大拇指,觉得十分受挫。他最受不了这种“弄不清底下的人在做什么、想些什么”的状况——尤其像存钱这种光明正大的小事;几乎像西装上的头皮屑困扰着洁癖一样地使他不安了。他反覆想起当初到太麻里挖角的往事,一方面认为自己从来没亏待过巴库;一方面更认为巴库从小就是个骗糖果吃、没有忠贞观念的流浪汉。最后,经理翻开高雄地区肉类加工同业的登录册,想从地缘上找出一点蛛丝马迹,他几乎已经确信;附近有某一家小公司正在隐祕地进行挖角勾当,他们一定提出了入股的条件,想弄走来福牌的香肠冠军。

  从此以后,经理逐渐地改变了对待巴库的方式。有的时候——当他觉得巴库吃得慢、吃得少些的时候;即将失去巴库的恐慌和焦虑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的笑脸上,他会加意地对巴库好些,主动表示巴库是来福牌健康、活力的泉源,而且“上面正在考虑要替我们的巴库加薪呢”。有的时候——当经理觉得巴库看起来傻吃闷睡、心满意足的时候,反而特别想从他身上挑剔一些毛病,以资报复。“巴库!今天有两盘没吃干净。”“巴库!你的领带该烫一烫了。”“你是不是又偷偷嚼槟榔啦?”最初巴库只知道照实应对经理的质问。然而厨子一向在事后把整个对话的过程重新分析给他听,直截了当地告诉他:“经理只是想完完全全地控制你。”或者借用小说里的对白:“经理有强烈的占有欲。”巴库才逐渐了解:人心里面也有许多新奇的东西。他开始喜欢上厨子对世界的解释,觉得自己以前真是什么都不懂。厨子经常和巴库一样,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些什么,可是巴库让他相信:越说就越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他的话题也越来越多,可以从经理的洁癖说到洗面乳含有剧毒、说到电视广告都是骗人的把戏、说到人类经常受骗也需要受骗否则真实的世界会使人疯狂、然后说到政治就是使人情愿受骗的广告。“只有钱是真的。”厨子一边点头、一边撇着嘴角把话题兜回来:“经理只是和你玩政治。你可不能被骗。”厨子说完了自己也觉得失言,因为他没说清楚“人需要受骗”和“你不能受骗”之间的关系。好在巴库听话的习惯不坏,只是点头而已;厨子便也跟着一齐点头。

  经理在巴库摇头拒绝续约的那一刻证实了半年多以来心底受骗的感觉。他叫巴库滚出去,又求他回来坐下慢慢谈,达三次之多。巴库根本不知道马塔妮人在哪里,却一直对经理说:“我要带我妹妹去台北闯天下。”——这是厨子教他说的。厨子不希望经理把他俩的同时离职想作一回事,以免像噩梦里所预警的那样:经理派人到台北把他们的胳臂砍下来炸成一节一节的大香肠。可是经理毕竟对巴库说:“你不要被厨子骗了,他在跟你耍手段,目的只是搞你的钱。”巴库表示不在乎:“我只要有饭吃就好了。”他的答覆使经理益发确信厨子早在暗中怂恿这个贪婪的笨小子背叛整个企业。

  巴库滚出办公室之后,经理开始打电话给久未联络的同业,除了寒暄天气转热之外,更大叹人情渐冷,并且透露身边两个离职的混帐王八蛋手脚不干净,偷吃又拐钱。一切的阻绝工作完成,天色已经暗了。经理小心地拆下橱窗里的镜框,撕掉象征来福牌健康、活力、卫生的大照片,赌咒厨子和巴库死在爱河里。这一股怨气并没有因时间而淡化,反而变成了他整个人的一部分。他再也不录用山地人,或者像厨子那种瘦长脸、门牙露缝的求职者。最最使他不甘心的是:厨子和巴库果然没有在高雄市的任何一个角落露面,他们消失了。若非三个月之后马塔妮出现,他还以为一辈子也无法报复这整件背叛情事于万一了呢。马塔妮来到来福牌的那天是在八月初。她兴匆匆地停好铃木五十,想着看见巴库的第一句话:“我要结婚了——马上就是赤坎大药厂的老板娘了。”可是经理改变了一切。他压低声调,带着一点悲怆的同情,温柔地告诉她:“巴库走了,回家去了,听说,听说你们家有人过世了。”马塔妮顿时愣住,眼前闪过大哥宋古浪和这一家所有兄弟姊妹的影子。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他们,以致每个影子都是那么地模糊,只有隐隐约约的、瘦肢凸腹的轮廓、以及一双双睁大的眼睛、一张张撑大的嘴。“是不是令尊大人?”经理被泪水盈眶的马塔妮所感动,竟然认真地说:“真是不幸啊!”马塔妮摇摇头:“我爸爸早就死了。”她一面说着,一面退出门外,忘记自己是骑机车来的。她一直跑到林边,看见小胡子老板,才放声哭出来,在对方的肩窝里抽搐着说:“我大哥死了。”老板却扯开马塔妮颤抖的手腕,焦急地问道:“你的欧托拜呢?欧托拜到那里去了?”

  马塔妮在返回故乡的交通轮上遇见金宝园的领班,对方向这个面容哀戚的女子表示好感,盛赞岛上淳朴的民风,同时一再声称外来的人——尤其是观光客——为这个岛带来很不好的影响。马塔妮不停地用手指掠齐那些被海风吹乱的发丝,对领班的话题仅仅报以礼貌的颔首和淡漠的微笑。他终于在船行到中途的时候开始探询她个人的事:“小姐在哪里高就?”“卖药。”“啊!好极了,我们算同行,我卖水果——水果里有高单位的维他命。”他慷慨地送给马塔妮一篓释迦,坚持替她送到村子口。马塔妮心神恍惚,根本不知道这个和她一起下船、被一篓释迦压得龇牙咧嘴的汉子为什么会一直跟在她身边。她和杂货店的马老芋仔打招呼,老家伙已经不认得她了,竟然冒失地问领班:“怎么着?带个大姑娘卖得多啊?”领班还来不及骂回去,就听见马塔妮“哇”的一声叫起来。她一路奔回石板路的尽头,扑头倒在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胸前,又是哭又是笑,两只拳头轮番捶打着对方的胳臂和脖颈。领班叹口气,把篓子摔下肩来,有十几粒释迦顺坡滚落,被早早尾随在后的几个孩子给分抢去了。

  宋古浪对马塔妮的突然返乡并不惊奇,他在前一天晚上就对妻子说过:“明天有家里人要回来。”可是马塔妮的情绪却完全不同,她抱着满怀的悲伤和几分隐约的忏悔回来,却发现所有的事物并没有改变,宋古浪一点也没老,浑身仍散发出海盐、腌鱼和槟榔混合的气味;他身后凉亭的横梁上依旧悬挂着她儿时唯一的玩具——绳索鞦韆;远处石穴门口的巫婆狄薇也和多年前一样,把弄着粗糙灰暗的发辫,对身边嬉戏的孩子们露出慈爱又痴獃的笑容。于是马塔妮哭几声之后,便感觉自己从身体里跑出来,挣脱宋古浪的拥抱,爬上马老芋仔杂货店的招牌架,像小时候那样俯视着这个经过一百万年也不会改变的小村集。马塔妮看见自己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抽动鼻子,不过这时的悲悔之情已然是针对她匆忙丢下一切赶回来而发的。

  宋古浪轻拍着马塔妮的背脊,一面冲手足失措的领班点头微笑。领班仍旧误会这对兄妹是吵架分手又重逢的夫妻,便怀着几分怯意,说:“马小姐那我告辞了。”马塔妮颊边的泪水还闪烁着日光,猛回头看见领班倒退行走的样子,忽然说:“你是什么人?我不认识你。”紧接着,她用力推开宋古浪的胸膛,吼叫的声音让马老芋仔堵上了耳朵:“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骗我?你不是死了吗?你为什么不去死!”她站在太阳地里指责宋古浪达二十分钟之久,吓得他妻子巴苏兰躲在国宅里不敢露面。马塔妮则每骂几分钟喘口气的时候就睨眼搜寻国宅窗洞里游动的人影,并且大叫:“巴库你也给我出来!”她觉得二十分钟不够长,说不完她这些年辛辛苦苦卖药唱歌所受的委屈、折磨。但是后来她什么也不想说了,因为宋古浪温柔地问了她一句话:“你要我死掉吗?”她望一眼西边蓝得发亮的海洋,想起小胡子老板拒绝陪她回乡奔丧的时候说过:“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做。”马塔妮放弃了那件更重要的事——参加赤坎药团最后一次的全省巡回演出。这时她模糊的眼睛已看不清西方海天一线处台湾的幻影,四周的人事和景物则忽然使她觉得恐怖——她彷彿从未离开过这个荒僻的岛屿,时间也从未流逝。有如一尊小教堂里钉死的、悲哀的圣像,她靠在路边那株永远不再长高的罗汉松旁,厌恶自己对这个地方和这个家族既不能爱,又不能恨的茫然。

  几乎在马老芋仔叫着说:“你就是马塔妮啊?”的同时她就决心要搭下一班交通船回台湾去。然而事实如此矛盾,一如马老芋仔的话语——他说:“真是女大十八变,我都认不出来了。”可是又说:“马塔妮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马塔妮每天到港口看船来船往,越来越发现自己失去离开的勇气。她望着一批批台东县的商人、台北市的大学生和日本国的旗子团旅行家光临此地,卸货、购物、游走以及拍照,然后匆匆离开。这些活动最后都变成一个单纯的解释:欺骗来了,背叛去了。有一天半夜,她坐在绳索鞦韆上对巴库的幻影说话:“是你们在欺骗我?还是我背叛了你们?”巴库的幻影说:“你想太多了,为什么不唱些好听的歌来听听?”马塔妮于是荡着鞦韆唱了一夜。巴苏兰被吵得睡不着,叫宋古浪想想办法。宋古浪皱起一张抹布脸说:“她会好的。”巴苏兰却坚信恶灵霸枯砍已经附身在马塔妮里面。宋古浪摇着头,说:“霸枯砍去找巴库了。”“巴库?”巴苏兰几乎已经忘记世间还有这么个小叔子,一时有些错愕,便忽略了丈夫预言的本领,当下冲口顶回去:“你怎么知道?”“他走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巴库此刻正坐在台北赤峰街的一家小旅馆门厅里,他的身边坐着个叉开大腿嗑瓜子、看电视的女中。女中趁着广告时间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巴库闲扯两句:“你是山地人罢?”“是。”“那一族的?”“雅美。”“就是阿美噢,我知道。”“雅美,牧师说的。”“雅美就是阿美你懂不懂?去!怪腔怪调的。来,我教你——丫美,丫,丫,丫美。”“丫美。”“来台北找工作啊?”女中这时才撇头瞄了瞄巴库。他点点头。“和那个瘦瘦的一起?”他又点点头(不过这一回她没看见。)“做什么呢?你们。”“他做菜,他是厨师。”“那你呢?”“我吃菜。”女中忽地身一斜,正正经经朝他打量了两遍,嘴角上还黏着瓜子皮,说:“你骗谁!那有这款事?他做菜,你吃菜,他养你?你又不是小白脸。”说到这里,女中抽出只手来拍了拍巴库壮实的肩膀,又不经意的瞥瞥巴库的裤裆,“吱咭吱咭”笑了起来。

  厨子也认为巴库的脸太不白了,不适合在台北这样一个首善之区吃亮相饭。他规定巴库在半年之内不可踏出赤峰街这家小旅馆半步。“也就是说:为了我们的大好前途——”厨子说这话的时候,像电影里的邓光荣一样抿了抿嘴角,眨巴两下眼皮,彷彿相当沉痛、严肃又相当感动的样子:“你要暂时过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暗无天日”是这一阵子厨子刚从一家新成立不久的电视台的节目中学来的成语)厨子请女中每天为巴库送三顿饭食,并再三叮嘱巴库要“好好”待在房间里,如果想透透气,就把窗户打开——但是不可以晒到太阳,一定要拉上窗帘。如果想活动活动,就绕着房间走走、跑跑,或者楼上楼下爬一爬。巴库答应了。可是在他答应的二十四小时之后,巴库坐在小旅馆的门厅里看电视、和女中闲聊,开始觉得坐立不安。他倒不明白也不在乎女中耻笑他的模样,只是觉得这样过日子更加不自在了。

  他在岛上的时候,每天要环岛游荡,有时候得上山里去偷芋头、偷椰子、偷他姪子小伊拉泰晾在半山上以避人耳目的大鱼干。在这些偷窃食物的过程中,经常会看见几只孤单的、到处流窜的红狐。他有时愿意放弃已经到手的鱼干和椰子,去和那些红狐玩追逐的游戏,从一个山头追到另一个山头,在忘记饥饿中增加饥饿。即使如此,他仍然执意追逐着,而且从未捕获任何猎物。在太麻里的金宝园和高雄市的来福牌,据说是“一个比一个更大”的世界,现在他来到台北,认识了小旅馆门厅和楼梯和走廊以及他与厨子共有的二〇一号房。

  厨子让巴库窝藏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纯粹是出于善意。他一直相信“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也十分之十一地鼓励巴库相信。厨子确实有他一套庞大的计划。他在当兵的时候向一个四川籍的老伙伕班长学得一手烹调的绝活儿。老长原本不肯收他这个徒弟,一来因为他是台湾人,二来因为他门牙露缝,耳后见腮,一望而知是个外貌忠厚、内蓄奸险的小人。厨子为了求取老班长的武林祕笈,不惜在一次两人的私聚场合卖命耍了一招。“如果当时我不能吃苦,今天台北的厨师满街跑,谁肯用我?”厨子对巴库说:“你才憋在这里一天,就受不了了,我呢?我当了三年伙伕兵,吃了多少鳖?”其实当年厨子也没吃苦,也没吃鳖,他只是吃辣。老班长的酒糟鼻给厨子一个灵感,在那次两人私聚火房,吃大锅剩菜的时候,他用一瓶金门高粱酒灌出了老班长的豪气;用另一瓶帮自己灌下一百支小红辣椒。老班长被这个“土番”的勇气、魄力震慑住了。当下便呛咳出两眼老泪,道:“格老子的我差一点看走了!你小龟儿子的这是做啥子方?要当我的徒弟,是很苦的啊!”“吃得苦中苦,”厨子的嗓子已经烧坏了,沙哑哽咽地说:“方为人上人!”老班长被这份向上心和豪迈气深深地打动,立刻抛除了地域观和面相学,应允把他所熟练的湘菜、川菜、云南菜和有七、八成火候的江浙菜倾囊相授。厨子从此变成了真正的厨子,登时趴在又是泥、又是水、又是脏菜叶、烂果皮的火房地上,给老班长叩了三个头。“若不是那样——”说时眼圈泛红,叹了口气:“我今天也不敢带着你来台北打拚。”

  厨子的庞大计划是这样的:他已经找到三家餐厅和一所消夜小吃,登门自荐,并且露了几手老班长的绝活儿,表示:他的手艺是从香港一位名师那儿学来的。(那位广东厨师其实也是早年老班长的徒弟,只因学艺未成便急于自立门户,拐带了老班长的老婆和积蓄,逃亡广东,使老班长沦落行伍,终身痛恨门牙露缝又耳后见腮的人。)厨子并且强调:他不能专职一处,因为他这一门的规矩有这么一条,叫做“布施万方”;但是三家餐厅和那所消夜小吃如果要聘请他,必须给付全额的薪水,外带一笔由他调理出来的招牌菜所赚进的红利。四个老板在答应厨子所提的条件之前都被美味所感动,然而都提出了“这两年景气不好,这个薪水方面,是不是可以折扣一点?”的问题。厨子的底牌很硬,冷笑着说:“景气不好,吃喝的人才多,你以为我外行?”对方果然吓了一跳,自然不知道,经济景气和餐饮业发达在某个低限程度以下成反比的这套学问其实是来福牌经理悟出来的道理。顿时对厨子另眼相看起来。

  “还不止这样。”厨子从随身携带的〇〇七手提箱里取出一瓶色泽鲜亮的红酒,掏出一包三五烟,道:“三个月后,我要选一家,入股,当老板。”“那么简单?老板很大的。”“有你在,就简单了。”厨子吟吟笑着,没笑出声,一面开酒,一面扯嗓子喊女中:“内讲!拿一个大杯子来。”接着他转脸冲巴库小声说:“等赚了钱,我们住比这一整个旅馆还大的房子。”女中嚼着口香糖进房来把只印有SEVENUP广告字样的小型玻璃杯“哐”的一声放在茶几上,走时斜眼咧嘴道:“你们,大概不要找小姐吧?”厨子狠狠瞪她一眼,骂声干,扭头甩手给巴库倒一杯半满的红酒:“喝掉!有酒,要什么女人?”“你不喝?”巴库瞧了瞧瓶子和瓶子里的液体,忽然想起大哥作过的预言,当即收回了伸出去接的手掌,搓了搓。“我明天一早还得去上班,现在喝了睡不着。”“这,是不是槟榔做的?”“干你老母的!想槟榔想到这样——不是啦,是葡萄,葡萄酒,这叫做wine,知莫?”“碗?”“饮啦!麦囉嗦。”

  厨子叮嘱巴库:每天早晚各喝一小杯wine,这是他辛辛苦苦从餐厅里干来的,一片诚心诚意。另外,配合wine一起的,还有资生堂和露华浓两种品牌的润肤保养乳液。厨子声明:这两瓶东西不能喝,只能外敷,要巴库每天早晚各搽手脸一次,而且严格规定:无论在任何情况下,这三种东西都不能间断,一定要天天使用。临上床前厨子忽然又想起什么,急巴巴地、极其正经地警告巴库说:“不能多喝,每天早晚各一杯,知道吗?别搞错了。”

  巴库并没有经常搞错,他只在很少的时候早上喝乳液,晚上搽红酒、晚上喝乳液。偶尔喝露华浓、搽资生堂,不过大部分的时候他宁可搽红酒,而什么也不喝;他嫌露华浓颜色怪,不喜欢资生堂的香味。如果喝酒只能喝一小杯,那要比不喝还难过。他只好早晚各搽一次红酒,中午混和着女中送来的招牌饭、鸭血汤之类的玩意儿捏鼻吞服乳液。厨子直到三个多月之后才发现巴库并没有完全照他的指示行事。那是一个晴朗的休假日;厨子照例在休假日中留在房间里陪巴库,两人一起看午后的电影长片。“那些都是外国人吗?”巴库问。厨子嗯了声,道:“阿堵仔。”巴库想起从前岛上的外国传教士,随口又问:“他们都信奉主耶稣吗?”“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族的?”“什么?”厨子不喜欢老是被打断,使他无法专心沉浸在对艾娃.嘉娜的意淫之中。“这长片的故事是什么?”“不知道!”说的是实话,他真的不知道故事——或者应该这么说:他一被打断,就忘了自己刚才为艾娃.嘉娜编织了什么故事。“那他们是哪一族的?”“阿堵仔就是阿堵仔,美国族啦!女人肉白白的,都欠干!”说到这里,厨子猛然间灵光一闪,回脸瞧了瞧巴库,再贴近些,又瞧瞧,道:“你有没有溜出去晒太阳?”巴库摇头。厨子更贴近了些,鼻子几几乎杵进巴库的耳朵里:“你有没有喝wine?搽乳液?”“有喝,也有搽。”“怎么喝的?怎么搽的?我看是一点效果都没有嘛?”厨子紧钉了一句:“怎么喝的?怎么搽的?”可把巴库惹翻了,怒声说:“随便啦!”

  这个休假日厨子和巴库都非常不愉快,各自觉得来到台北三个多月受尽了白受的委屈。巴库最初认为他扔下马塔妮情有可原,反正将来还有机会接她到北部来发展“演艺事业”;可是三个月下来,他成天到晚窝藏在台北某个角落的角落的角落,非但足不出户,而且不见天日,感觉上整个台北还没有来福牌公司的大厅来得宽敞。厨子的想法却不一样,他认为台北的“大小”不是什么问题,台北的问题在于“多少”——他有多少餐厅可以跑?有多少钱可以赚?有多少女人或女孩可看、可以想、可以干?还有那家答应他入股的消夜店有多少股息可以年?更重要的是:巴库得花多少时间可以变白一点?“你一定要搞清楚这一点。”厨子解释给巴库听的时候自己已经气得脸色发白,在十五烛光的日光灯下显得青灰颓败:“在台北混不是简单的事情。你一定要‘改头换面’!像你现在这个样子走到外面,人家不把你当工人看才怪,不把你当挑大便的人看才怪。”巴库不懂“挑大便”的意思,可是他已经开始生气,以致丧失了知性的好奇,便赌性子说:“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走到外面?”“我说可以的时候。”厨子好心安抚道:“你放心,照我说的做,每天喝两杯wine——你要是嫌wine不够力,我从明天开始带米酒回来。乳液也一样,天天搽。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出去。到时候,嘿!你就红了。”“你不是说要变白的?”“白了就红了,知道吗?”

  厨子的话在半年后果然应验。这时巴库已经整整一个夏天、一个秋天以及一个冬天不曾踏出房门。他每天喝两杯厨子带回来的红酒(wine喝完了就喝五加皮),总计喝了七十二瓶,乳液照搽,搽掉资生堂、露华浓和台湾地下工厂产制的白珍珠、黑美人等,一共二十六瓶。终于,在一个春天的早晨,厨子对巴库说:“可以了。”他拉开窗帘,让阳光从市政府顶楼的旗竿处穿越过两栋低矮理发厅和中药店的上空,照进他们的房间,一直照在壁镜的正中央。巴库站在镜子前面,被他的新容貌吓了一跳,不相信自己真的站在镜子前面。现在的巴库长发及肩,皮肉呈现近乎透明的象牙白色。厨子叫他把外衣长裤都脱掉,他照做,离镜子又站远了些(差一点被床稜绊倒),最后他跌坐在床沿上,发现自己长得跟马塔妮一模一样了。“我变成女人了。”巴库说。“怎么会?”厨子得意地笑着,说:“你有卵巴,怎么会变成女人?”巴库摸了摸卵巴,还好还在。“看看你,多好!”厨子说:“这才像‘何书桓’。”“谁是‘何书桓’?”“不管啦,一个小说的男主角。”厨子左右歪头,打量着他所改造的美男子,兴奋之余,竟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现在你一站出去,会迷死台北市的女人,连男人都会喜欢,你信不信?”“我站出去做什么?”

  厨子先带他上街,把头发理了理,要师傅理成像邓光荣谷名伦那种色色头,鬓角从耳际一直顺到腮边。又为巴库添置了两套纯白色的西装和白皮鞋,几条红领带,一只镀金的手表。厨子的一本帐算得很清楚,他绝对没有占巴库的便宜——九个月来的食宿费由两人分摊,酒、乳液、衣物和手表算巴库自己的帐。只有一种小东西要厨子付的钱,这种小东西名字叫砒霜,它每天掺进巴库的酒里,改变了岛屿人丑陋的皮肤,使巴库看来十足像个时髦的电影明星;但是厨子称巴库为“模特儿”,他带着这位模特儿走进他所投资的消夜店,对其他的股东们说:“这位就是我向各位提过的巴库先生,刚从南洋回国。你们不要叫他巴库或者巴先生,要叫财神爷!凭他这张嘴和这个肚子,我们的店会赚得死翘翘!”

  消夜店的股东之中有一个是退休的警官,一个是出狱多次仍旧干老本行的皮条客,一个是过气的中年女演员——她在几年以后复出,演一个弃妇;由于演技自然、生活化,加上剧本清新写实,使这位女演员和她的制作人兼编剧丈夫同获金钟奖,她在领奖致答谢词的时候热泪盈眶地说:“感谢所有的工作伙伴,没有他们共同的努力,就没有我。”她说的是实话,她在说实话的时候很不巧的忘记了巴库也曾经是她店里的工作伙伴,还出资帮助过她的丈夫拍这部得奖却赔钱的单元剧;这三个人奇怪的组合(警官是个胖大个子,皮条客比一把筷子粗不了多少,女演员介乎两者之间,一双修长匀称的腿从高叉旗袍里直要朝外乍放)并没有带给巴库多少惊奇,至少当他在厨子的介绍之下一一浏览对方的时候,脸上并未流露出从前观光客到岛上去看他们穿丁字裤模样时的怪表情。

  三个人同时对巴库说:“财神爷好!”然后一齐大笑起来,警官是喘笑,笑罢掏出一支小型手枪状的喷筒朝嘴里喷了两喷。皮条客只是笑了一声,便低头泡他的老人茶,壶底在茶盘边缘优雅地绕两圈,倒一杯给巴库,巴库不知道小杯里那点黄汤是可以喝的,只好捧在手心里发烫。抿着嘴笑的女演员原以为巴库会瞋目张嘴对她说:“啊——你就是那个‘凤凰花’的……”可是巴库第一次在高雄看电视的时节女演员已经过气了,所以她并没有如预期中那样受到欢呼和赞美,一时略感寂寞,不太喜欢巴库(甚至闪过巴库是同性恋者的念头)。警官和皮条客由于职业习惯的缘故,使脸上的笑容维持久些;但是他们和女演员一样怀疑:这个皮白肉嫩的小伙子是否能胜任厨子所谓的“推广部经理”。

  警官早就说过:台北吃饱了没事做只好来吃消夜的人愈来愈多,何须推广?皮条客上下打量巴库两遍,误会厨子荐了巴库来是要改作女性顾客桌下的生意。女演员则用广东话对厨子笑说:“你莫搞错哇?”厨子像只急慌慌的蚂蚁般口口声声:“等着等着,你们等一下就知道。”一面迅速从厨房里推出一桌他早已预备好的食物。枱面上铺着亚麻布黑白格子大桌巾。白磁碟子一共有十六个,分别盛着烤乳猪、青椒拌生牛肉、棒棒鸡、红烩鸭掌、焖全鹅、清蒸黄鱼、糖醋鲤鱼、虾油烧豆腐、翠炒闸蟹、燻腌肠、海蜇肚丝、烂烧羊肉、麻辣果子狸、油淋乳鸽、醋溜蛇片和一碗佛跳墙。“你还请了谁?”警官说。“我尝两口就行了。”皮条客说着拍了拍胸脯:“真是秀色可餐。”女演员眉峰一挑,道:“谁请客啊?”“当然是我。”厨子露出并不很慷慨的门牙缝,陪笑说:“不过只请财神爷一个人,来,巴库,上。”他的声音陡地一扬,表情有如驯狗师。

  巴库也不答话,低头从他小腹正前方的燻腌肠开始下手,他不大会用筷子,不过那并不构成任何障碍,筷子在他手里只合是一副没有底的托盘,朝腌肠底下一伸,一挑,一送,就进了巴库的嘴,他伸挑送了三下,这盘秀色可餐的燻腌肠从此消失在地球上。巴库并不犹豫,朝右挪半步,放下筷子,把翠炒闸蟹连带把持在手,一阵叱咤崩格,也完了,而且没有吐壳,女演员在此时鹬叫出声,十指遮脸(不过她从几枚鲜红蔻丹的夹缝中继续观赏巴库吞倒一整盘虾油拌豆腐的情景),皮条客吓得忘了泡老人茶的正当手续,以致将杯里的茶水倒回茶海,茶海里的茶水倒入茶壶,茶里的茶水倒进热水瓶。警官曾在纵贯线南北黑白两道上见识过无数英雄好汉(其中有人可以拿脸盆喝绍兴酒),可是他从来没看过人能饿到这个地步,也从来没看过人能饱到这个地步,于是当巴库用原先盛棒棒鸡的空盘子把一整堆青椒拌生牛肉拨进嘴里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再度掏出喷筒,往喉咙的深处猛喷了三下。巴库在整整半个钟头之后沥干了海碗里的最后一滴汤水,伴着海蜇肚丝一同下肚。警官似乎不是开玩笑对厨子咬牙切齿地说:“你带这小子来要挟我?”女演员用广东话说:“莫搞错噢?”皮条客抖手掀翻了热水瓶,不敢作声。巴库则打了一个嗝。厨子突然愣了,片刻之后才诚惶诚恐地向对面的三个笑,结结巴巴说道:“这、这、这不好——巴库你——这小子从不会打饱嗝的!”

  巴库从第二天起成为“精点斋”消夜店的推广部经理,坐镇西南角的一方饭桌。这张桌子和店里其他的桌子都不一样,是透明压克力玻璃做的。巴库穿戴白西装、白皮鞋、镀金手表,正襟危坐,接受客人的请宴——来精点斋的夜猫子正如警官明察秋毫的判语:都是吃饱了没事做的人。有一半的男客带女客来只是享受一下精致食品的气氛,以便在下半夜顺便领着浑身洋溢出浪漫气息的伴侣去宣泄过剩的营养。有七成以上的女客带男客来是为了摄取营养,顺便谈谈下半夜享受浪漫气息的交易。当然,也有正经人士在閤家观赏过云门舞集、雅音小集艺术之类的艺术表演之后,来此交换一下他们对现代舞蹈和古典戏剧的品味心得。不过,这些活动在巴库任职精点斋推广部经理后都成为次要的事,他们来到这里,比拍卖场上叫价抢购商品的人还要拥挤热烈(只是气氛较为静穆而已)。他们静静地为自己点叫菜食,也为巴库点叫菜食;静静地吃,也静静看巴库吃——看他究竟能吃多少。厨子毕竟说对了一桩:吃客兼观众之中有九成以上的人喜爱巴库的长相。人们隔着透明桌子,付帐看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大嚼(自然要比他啃释迦、香肠要温文尔雅得多),是一件有趣不可思议的勾当。

  女演员因此而辞退了一个三人乐团和一位钢琴手,卖掉一架钢琴。警官从此不必担心有那个不要命的鬼敢在店里闹事——那些小流氓只消看两眼就误以为巴库的力气和食量一样大。只是皮条客平白添了点麻烦,常有些从新公园晃过来的无聊老男子拚命请巴库喝啤酒,并且想趁醉邀约巴库“出场”。巴库从来没有真正醉过,但是皮条客必须不厌其烦地提醒他:要假装快喝醉的样子,好让老男人留在现场继续点酒,不至于因为巴库的海量而自知无趣,折返新公园。厨子比较讨厌某些客人,他们总是为巴库点同样的食物,而且都很便宜——如蒸饺、烧卖之类,一点就是七、八笼,平白占了巴库的肚量,却赚不了几分钱。不过,无论如何精点斋的名气是打响了。台北市的二十三万夜猫子之中有三分之一左右知道巴库其人。

  两个月之后,有电视台和广告公司的人上门,前者请巴库到一个新闻性的节目中现身说法,并表示:愿意义务提供一项服务——请台大、荣总和三总的胸腔科、肠胃科以及病理研究科大夫为巴库作全身健康检查;后者则希望能邀请巴库替十几家糕饼、粽子、牛肉面大王等业者充当广告模特儿,甚至还计划在上述各厂家的联合支持下办一次“美食金榜品尝大会”,当然,巴库是现成的、活生生的爱用者。警官首先怀疑电视台的人,他怕新闻传出去会掀出他曾在警界服务的底牌。虽然他曾经荣获“警察之光”锦旗十面、“忠勇可嘉”银盾七面、“义行楷模”金杯三只,可谓勋业卓著,功在社会。但是精点斋兼营色情行业的事远近皆知,他可不想在昔日的僚属、今日的管区面前抛头丢脸。所以当场把电视台的记者轰了出去。女演员为此很不高兴,暗恨警官阻断了她“重新在荧光幕上向久违的观众朋友问好”的美梦。

  广告公司这方面的接触就比较积极:他们几乎天天到精点斋来捧场,请巴库吃最昂贵而最小巧的食物。依照厨子的算法,每回广告公司的人一来,少说等于加了十张桌子。他们对巴库的食量深具信心,并不十分在意巴库的速度和吃相,只是频频和领枱的皮条客打招呼,奉承女演员越来越年轻、美丽,“尤其是那双腿,可以比得过十八岁刚成熟的少女,绝对够条件拍洗澡香皂的广告片。”他们也不会忘记对警官献殷勤,再三强调:在警官的领导之下,精点斋的知名度要比十家广告公司加起来的媒体业绩都大得多,可以得“广告金像奖”。警官谦称他这一辈子打击犯罪、除暴安良,得过二十四面锦旗、十四面银盾、六只大金杯,早就不把什么奖不奖的虚名挂在眼里。广告公司的人岂敢知道他吹牛皮,只好连声附和。话题七弯八转,总会到巴库身上。他们的意思是要“借巴库用一用”,讲得好听些就是请巴库帮个忙,参加几场食品促销活动、照几张手捧食物的照片,也许拍一、两支吃东西的CF上电视。

  “他会成为台北的头号食品广告明星。”一个广告公司的企画如是说。“他会吃遍天下无敌手。”另一个企画如是说。最后一个企画跑到巴库面前,端详他吃掉当晚第二十四碗麻辣鸡丝面的样子。这位企画的脑袋竟然歪了三十度而毫不自觉,并且以这个姿势向巴库问话,语气犹如对待他那个可爱的小儿子:“喜不喜欢吃东西呀?”他原以为巴库会像那些参加五灯奖卫冕成功的观众朋友接受下周挑战时答称“愿——意”一样大声地回答:“喜——欢。”然而巴库的嘴里刚咽下一口面汤,热辣辣的,无法答话,他打了一个非常大的饱嗝,气息喷散了该企画的领带。(该企画深夜回家,他老婆照例闻他衬衫上是否沾染野女人的香水,却闻到一鼻子令她毕生难忘也无法解惑的五谷杂粮味。)

  广告公司的投资没有白费,精点斋的四个大老板(当然包括厨子在内)终于同意让巴库抽空参加几次食品促销活动,拍一些儿童零嘴的电视CF——条件之一是产品的厂商必须先给付一部分酬劳,收受者也当然不是巴库;因为四位老板一致深信巴库并不怎么需要用钱。条件之二是不能延误巴库在精点斋正常的工作——换言之:巴库经常得在早上参加吃炸鸡、方便面的表演,中午赶到某一家新开幕的餐馆或大饭店猛嚼招牌餐点,下午则进入摄影棚喝下不知多少盒的鲜果汁、汽水,吃掉半卡车的巧克力糖球或饼干。如果没有耽搁晚餐时间,巴库每天晚上仍旧坐镇在精点斋西南角的透明压克力桌后面,让愈聚愈多的观众朋友为他的大肚量喝采。

  女演员曾经不只一次地对巴库说酸溜溜的话:“你越来越红了啊!”巴库则一本正经的表示:他只是越来越白了。他这样回答的时候,内心其实十分担忧,因为厨子说过:像美国那种皮肤白白的女人都欠干,巴库有亲身被戏侮(或者即将被厨子戏侮)的感觉。警官不大搭理巴库,也是因为他像个“娘们儿”的缘故。另一方面,他也悄悄地多吃一点东西,比方说:每餐饭多喝两口肉汤、多啃一块猪脚,这样做其实有点儿和巴库较劲儿的味道,不过他从来不对自己承认这些,冤枉的是他渐渐丧失了控制打嗝和放屁的能力,经常当着满堂绅士淑女发出怪声。皮条客惯于为巴库介绍各行各业的客人,有时候甚至会用非常夸张的日本话向慕名而来的东洋观光团体说:“这是我国的国宝。”至于厨子,可是个一向讨厌交际应酬的人物,在巴库逐渐拥有较高的知名度之后,他反而刻意疏远他一些,以示孤高。这几个人使巴库愈来愈感到困扰;他开始认真的相信自己实在非常的无知,完全不懂台北的人、台北的天气、台北多变的一切。

  那三个广告公司企画也发现:巴库在吃东西的时候不像以往那样“勇敢”——他仍旧吃得很多、吃得很快,然而说不出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感觉到巴库吃得不太有精神了。第一个企画说:“是不是他吃腻了?”第二个说:“也许他的容量还是有极限的。”第三个说:“往好处想,也许他现在正在高原期,过一阵就会功力大进。”巴库不了解这些老板、顾客和中间人偶尔也会替他担心,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吃东西的时候会打瞌睡,而且忍不住会睡着。有一回,一家新上市的牛肉快餐米粉举办“大小通吃”表演,请巴库到场吃了二十小箱的分量,他在吃到第一百四十七碗的时候打了几个饱嗝,这还不算,三碗之后,饱嗝的声音被另一种温柔的、舒缓的、有节奏的声响所取代。在新公园音乐厅前围观此番盛宴的数百位来宾片刻之后恍然大悟:台上的“牛肉米粉大王”正在打鼾,听起来巴库睡得很沉,似乎睡忘了世上的一切喧嚣。厨子听说这件事后心情陡地一落,此后整整一个星期没有阅读睡前必看的言情小说,也没有打手枪。在这七天的晚上,厨子一再梦见巴库追着他、嚷着要吃他的腿。通常到了天亮之前,巴库便在这样的梦境之中追上厨子,张开血盆大口,连裆撕开他的裤子和胯骨。厨子于此际惊醒,咬牙切齿地恼恨巴库;不过他是明白分寸、公私分明的人,绝不会因此而在巴库例常饮用的睡前葡萄酒中添放(即使只有一点点)过量的砒霜。

  当巴库以白皙的容颜出现在电视荧幕上的那一刻,远离他四百公里之外的岛上传爆起一阵惊呼。岛上的仅有一架黑白电机放在马老芋仔的杂货店里。从每天下午五点半开始,就有一群群的女人、小孩和醉酒男子分批来到店门口围坐围蹲,探头探脑。这天傍晚,第一批来探望电视的人看见巴库在电视上飞快地吞吃一大桌夹心饼干,并不明白那是快动作镜头所搞出来的效果,但他们依稀认得吃东西人的面貌——头发半长不短、皮肤极白、有一点点像男人,当下齐声大叫:“是马塔妮。”接着有一个老妇人反驳说:“不,马塔妮在家煮芋头,没有出来。”另一个小孩早已飞快地跑到宋古浪的凉棚前大叫:“马塔妮!给我你刚才吃的东西。”马塔妮、宋古浪和巴苏兰过了半个多钟头才弄清楚:有一个长得很像马塔妮的“女人”在马老芋仔店里的电视上吃得又快又多——吃的是一种可以让所有人流口水的东西。宋古浪一家子夹杂在人群中继续守候了整个晚上,直到电视荧幕中只剩下夹黑夹白又夹灰的斑点为止。巴苏兰略为有点失望,马塔妮则一路幻想着她自己在电视上唱歌的情形,连呵欠都忘了打。只有宋古浪脸上浮现了一种非常非常怪异阴森的表情,也只有他不需要依靠眼睛就看得出来:远方那个拚命吃东西的人是马塔妮的小哥哥,他的亲弟弟。

  宋古浪什么话也没说,独自缓步走回凉棚。月光洒在巴苏兰和马塔妮的头上身上,这两个女人已经踩着细碎的步子走出相当一段的距离,宋古浪才跟过去。望着摇曳在地上的修长身影,逐渐感觉到整个世界有些模糊。这时巫婆狄薇从她的石板地穴中走出来,向他打了招呼,说:“你有事。”“我没有事。”宋古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我们刚去店里看——”说到此处,宋古浪忽然停住话语和脚步摇起头来。巫婆狄薇从腰带里掏出一支半截香烟,吹口气点着,说:“你在哭。”宋古浪终于忍禁不住,弯腰伸臂,抱住巫婆狄薇,放声哭了。他一直哭到一大朵云彩将月亮完全遮住,四野暗成一片漆黑,身旁的罗汉松发出狺狺的笑声,才轻轻推开巫婆狄薇的肩膀,说:“巴库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变成什么人?”“我不知道,”宋古浪抽搐着,过了好半天,勉强吐出一句话:“他被霸枯砍抓走了。”

  岛上的恶灵霸枯砍把巴库捉走的消息很快地传散开,几乎所有的人都不敢像平常那样大摇大摆地包围马老芋仔的店口。因为人人都知道:问题就出在那台电视机上。马老芋仔起初搞不懂,还以为村里有人造他的谣,又说什么什么东西吃了会坏肚子(以前有过这样的例子,通常马老芋仔自知理亏,会短时间降价一阵)。万般无奈之下,马老芋仔只好跑到村长锺马雄家抱怨,要他找出传播谣言的人来。锺马雄简单明了地告诉他:“宋古浪说你家有霸枯砍!”马老芋仔愤怒起来,一跳三丈高,冲至宋古浪的凉棚下破口大骂一顿。宋古浪、巴苏兰和马塔妮则根本对马老芋仔所关切的问题没有兴趣,来个相应不理。马老芋仔踢跳喧嚷了整整一个下午,只好在五点半左右收口,赶回家去看节目。他故意把音量调到最高,以显示他是非常有钱有势的人士,不可随便得罪,不料如此一来,人们更把大门深锁,不愿来到小店的附近。

  宋古浪并没有向马老芋仔说明:这个关于霸枯砍的传闻究竟如何,直到很多年之后,马老芋仔早已忘记这个在他的浪迹生涯中千万个与人沟通的误会之中最不重要的一桩,宋古浪才向他提起。那是马老芋仔的店里换了岛上第一台彩色电视机的晚上,宋古浪淡淡地对马老芋仔表示:“上次你骂我,我不怪你——”话还没说完,就被马老芋仔拖进店里去探望彩色电视机。马老芋仔一面为他介绍电视机美丽焕发的新容貌,一面抽出三秒钟的空说:“我什么时候骂过你?”宋古浪翻了翻眼皮,自顾说道:“很久了,那时巴库的皮肤刚刚开始变白。”马老芋仔当下一愣,摇了摇头,因为他早已不记得这世界还有个名叫巴库的人存在。“巴库是我弟弟。”宋古浪说着,眼皮垂了下来。接着,马老芋仔发现宋古浪的眼中滑出两条泪痕,泪珠正在辛苦地翻越他皱皮纠绞的面颊。“怎么回事?他娘的说着就哭了!跟个女人似的。”“我不是女人,”宋古浪抽搐着看一眼彩色电视机,又说:“它会把男人变成女人,把女人变成男人吗?”马老芋仔顺势望去,看见杨丽花正唱着哭调,便说:“人家那是做戏,你认的哪门子真?”宋古浪抬手擦拭两下眼泪,看见杨丽花和司马玉娇互相搂抱啼泣的模样,终于破涕为笑。不过他笑的时间很短暂,一旦广告的时间到来,荧幕上穿着光鲜艷丽的男女模特儿出现,他就立刻想起巴库,以及他凄惨的未来。

  至于巴库,在他还没有如宋古浪所预知到的那么凄惨的时候,仍是反覆着边吃边睡的活动,并且正如那三位广告公司企画所说的:变成全国最红的广告明星了。连金宝园的领班、园主,来福牌的经理——甚至那个走红江湖的药厂老板;都在电视、报纸、杂志、公共汽车的车厢和千千万万庞大的陌生群众一同认识了我们的巴库。巴库的事业、名气达到了顶峰,也造福了他身边许许多多值得帮助的朋友。女演员的制作人丈夫的社会写实伦理亲情文艺(及动作)连续剧得到周转而顺利开拍了。退休的警官用纯金和银打造了三只金杯和七面银盾,上书“义行楷模”与“忠勇可嘉”,这样做有两个作用,一来他真的拥有了和他平日所宣称的差不多数目的杯和盾,而且他还可以向人说明:这些都是真金真银,不怕火鍊的。二来则为了保值。皮条客更起了副大手,开了一家小小的茶艺馆。馆里有一天二十四小时轮班执壶的小姐;小姐们身穿高叉旗袍时举止优雅,不穿高叉旗袍时动作火辣。而皮条客本人则经常造访日本,向那些不时照顾他生意的观光团领袖致送王茶,同时将茶艺馆中不断淘汰下来的小姐带赴东京新宿,尽力做好国民外交。当然,还有我们的厨子,一本狡兔三窟的原则,又在三、四家大饭店、大餐厅认下一些股份,并且选中在其中一家任职领枱的小妹,逞起金杏枝、琼瑶小说中男主角一发不可收拾的热情和魅力,穷追到手。

  厨子结婚那天由退休的警官福证,女演员充任男方临时的家长,皮条客干上现成的大媒。至于巴库,巴库担任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筵席进行到甜汤上桌的时节,巴库登场,向所有在座的亲爱来宾献艺,表演了一套“快吃全席”的拿手绝活儿。人们一碗甜汤还是温的,巴库已经后发先至,干掉一整桌十八道的大菜。女演员这时走到司仪台前,带头鼓掌,并在持续的热烈掌声中好心叮嘱:“各位在座的小朋友,请不要学巴库叔叔喔!巴库叔叔练了很多年才练成这种功夫特技的。”立时台下的四十九位母亲扭脸对身旁的小宝宝说:“听到阿姨说的没有?不要学喔!知不知道?”

  就在这个时候,巴库放了一个响屁。除了厨子,没有人彻底听清楚;大多数的人以为那声音发自一旁小乐队的下中音号或萨克斯风手。厨子为巴库的表现而十分不悦——他是那种相信人的命运会在冥冥中被不相干的预兆摧毁的人。而巴库胆敢在他的婚礼上做出如此不雅的举动,也就证明巴库没有把他这个朋友放在心上。事情过去了好些年(其间由于巴库在工作时打嗝、打瞌睡以至于放响屁而使许多人生气的情况曾一再重演),厨子仍然会提醒巴库:“你在我的婚礼上不够意思!”厨子不只提醒这一点,当他拥有了一对双胞胎子女,老婆开始发胖,他竟然经常对巴库表示:“你真该把你妹妹接来——她恐怕都认不出你来喽。”说这话的时候,厨子心里其实是希望马塔妮那小妞能看见他如今的成就。

  马塔妮早已不关心这一类的事。她每天带着嫂子巴苏兰赶猪上山,种一些芋头,兴致来了,她也许主动摘一裙兜槟榔回来,挨家挨户地分送。巴苏兰怀疑马塔妮身上仍然附有恶灵。宋古浪只是摇头,说:“不会。她会活得很好。而且越来越好。”巴苏兰不懂丈夫的意思,却从马老芋仔那儿发现了真相。马老芋仔一而再、再而三地抓搔着自己的秃脑壳儿,低声问巴苏兰:“马塔妮这妞儿是怎么回事?从她回来起就不太对,我看——”巴苏兰在外人面前当然要极力否认,立刻摇头摆手,状貌凶狠起来,马老芋仔偏是个爱挑人嫌弃的脾气,益发不肯让步,还特意大声说道:“可不是吗?去年我看马塔妮还有二十岁,今年一看,只有十七、八咧。明年再一看,怪道不怪道?你们家马塔妮只有十五、六啦!这倒好,越活越回去,不像俺这老不死的。”马老芋仔说完,一撩汗衫,在小腹那红凸凸的伤疤上摩挲起来,这是他对任何人、事下了结论,而且绝对不能更改的动作。巴苏兰当时丝毫无意再和马老芋仔辩论下去,因为她发现:马老芋仔的观察是对的——马塔妮的举止行为言语……确实一天比一天年轻。

  金宝园的领班也发觉了这一点。最初他要花费许多甜言蜜语,才能博取马塔妮一个漫不经心的微笑。尔后,马塔妮开始在港口发獃或者高声唱歌的那段日子里,他就有比较省事的方法来接近她;只要他有耐心,肯听她自言自语、自吹自唱半个钟头,她也许会让他拉她的手。又过了也许一年,也许两年,领班差一点娶了太麻里村的一个寡妇,后来听说那寡妇又爱喝酒,酒品又差,才急慌慌地带了一大箩筐已经不怎么当令的释迦上,寻找马塔妮的芳踪。马塔妮这时已经留起了两条长辫子,时常顶着太阳攀上马老芋仔杂货店的招牌架,在那上头俯视熙来攘往的众人,什么也不做(致使有些美国观光客以为她是用陶土做的)。金宝园的领班把老得几乎烂掉的释迦送给宋古浪、马老芋仔和每一个认识马塔妮的人。马塔妮有时也吃一点,领班趁着掏手帕帮她擦手的时刻故意碰撞马塔妮的乳房。但是,马塔妮似乎已经忘记她曾经和药厂的小胡子有过非常甜美的性经验,以致同时忘记了这些和性爱有关的动作。她并不觉得领班的动作有什么可爱,当然也不会认为自己吃了什么亏。这使领班反而变得大胆起来。只要旁边没有第三个人,领班经常可以用一粒释迦的代价揉搓马塔妮通体上下达三、四分钟之久——她吃释迦的速度通常如此之慢。由于这种事向例都是在非常隐密的地方进行的,所以那一年马塔妮的肚子大起来的时候,没有人怀疑到金宝园的领班;领班自己也跻身在码头的綑工群间笑谈伊拉拉来村一个疯女人怀了不知什么野种的故事。

  马塔妮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善尽母亲的职责,她的孩子在还没有命名的情况下便被巫婆狄薇抱去。狄薇一本惯例:把全村以致外村所有的新生儿都当成自己的骨肉来养,这对许多正常的、热爱子女的年轻夫妇来说曾经造成过很大的困扰;然而狄薇这一次却帮了宋古浪一家的大忙。她在马塔妮分娩中途闯入国宅,带血的胎儿似乎预感到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威胁,正想缩回母亲的腹腔里去,却被狄薇大喝一声,咬断了脐带,一把兜抱在怀里。狄薇一面笑、一面旋转、跳跃,一面说:“我又有一个儿子了!霸枯砍!只要我有儿子,你就伤害不了我!”狄薇抱着“她的儿子”奔回石板穴屋,可能从那天起就喂他吃草汁、琼麻粉和飞鱼鳔。宋古浪悄悄告诉巴苏兰:“这个孩子长大了会比巨人伊拉泰还要大。”马老芋仔非常不谅解宋古浪处理这件事的态度和方法,他认为一定要揪出那个撒种的野男人来,“阉了他!”否则不足以洗雪那人加诸于宋古浪一家人身上的耻辱。然而宋古浪根本不明白马老芋仔所谓的“耻辱”的意义;他回答马老芋仔说:“我们需要一些后代,因为……”宋古浪学着用国语告诉马老芋仔他的想法,不过,他忽然忘记了“因为”和“如果”的用法,——“因为”是已经发生的事,“如果”是还未发生的事;他不知道该用那一种,于是停下来,想了片刻,才接着说:“如果——我们家的男人又要少了一个。”

  巴库会开口向厨子抱怨是因为厨子向他抱怨太多。厨子嫌他打嗝、打瞌睡、打屁不看时间,嫌他乱吃乳液和漂白水。巴库终于按捺不住,有生以来第一次吵着说:“我不干了。”厨子立刻联想起皮条客,怀疑是他从中教唆巴库跳槽。巴库说完那一声“我不干了”之后,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并不能确定这四个字的意思。他只是从许多齣电视剧里学会了这句话的用法而已。果然,厨子也像电视剧里的老板、总经理或者爸爸那样,上前拍拍巴库的肩膀,好声好气地安慰他说:“别急别急!什么事都可以说嘛!来,好好坐着,慢慢讲。”巴库接过厨子递来的、含有极少量且绝不过量的砒霜的红葡萄酒,仰饮而尽,缓缓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他可以一直吃东西,他也不在乎吃多少东西,他已经为不少人吃了不少东西,可是他自己想要见识的大都市在哪里?——他永远和厨子、退休警官、皮条客、女演员共同挤坐一辆属于后四者之中任何一个人的车子,从“摄影棚”的小房间到“现场”的大房间,从第一个餐厅到最后一个餐厅,大城市在哪里?海阔天空的地方在哪里?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事情在哪里?“没有这种好事的,巴库!”厨子站起身来,绕室游走,耐心地向巴库解释:“人生在世,就是要不断地努力打拚、学习,像我,现在活到中年,还要学到中年,每天看‘一分钟致胜要诀’。”说到这里,厨子扬了扬手中的书本,然后倒背起双手,开始像平时对饭店员工发表精神讲话时那样,侃侃说道:“人,光有天赋,不肯努力,最多只能成功一半,要有一分的天赋,再加上九十九分的努力,才能达到百分之百的成功。巴库,你有你的天赋,就该好好把握它、发挥它,不要平白辜负了它。”(厨子的耳边此时又响起保力达饮料的广告歌,于是连忙附加了一句“享受健康美丽的人生……”)

  巴库并不认为厨子回答了他的问题,可是他不会用国语表达自己对所谓“大都市生活”,几年下来所积压的不满与不平之感,充塞在他身体和脑袋里的是种种大小不一、形状古怪的空间,有的是房间、有的是电视,有的是餐馆(或者餐厅的模型屋),有的是碗、盘一类的容器。巴库手忙脚乱地想要把浮现在他四周和体内的这些大大小小的空间一一安置好——安置在他认为适当的位置;比方说:电视应该放在房间里,碗盘应该在餐馆里,诸如此类。可是巴库的头又开始疼了,他忽然想起几年前和厨子在高雄来福牌的宿舍里看电视的一幕——那是拥聚着许多人的总统府,万头钻动,旗海飘张。可是画面却不一样了;他发现:有生以来他看过最多人在一起的场面变得非常非常小了,上万名民众、上万支旗帜都装在一只精点斋的小酱油碟子里,巴库自己则捧着这只小碟子,笑嘻嘻地出现在电视荧幕上,向观众说:“其实,没有味冠酱油露,我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巴库昏过去的时候想起自己在拍味冠酱油露广告的那天曾经“真材实料”地吃了多少可以沾酱油露的东西,在这支广告片里,光是落叠起来的小碟子就和巴库一般高。

  巴库昏倒的动作确实让厨子心生警惕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他不断提醒自己:巴库再厉害、肚量再大,终也是个人;凡人总有生老病死,巴库想来是老了,经不起太过操劳。他也想减轻或者中断巴库服食砒霜的剂量;然而这会招致很大的麻烦:只要连续三天不服药,或是每天的药量减少在三分之一左右,巴库的皮肤就会立刻由白转青,由青转紫、转黑,最后终于恢复到他岛民原有的肤色;而且不只是黑,还有皱。巴库的嘴角、眼角和鼻翅处都会出现浓而深的刻纹,使他看来彷彿老了五十岁。厨子思前想后,还是以顾全大局为重,依旧每天让巴库服用丝毫不会过量的砒霜,不过,他开始替巴库拒绝一些盈利较少的或者是纯粹慈善性质的表演。

  当然,厨子也有接手新CASE的机会。退休警官、皮条客、女演员也会适时地提醒厨子:“巴库很久没有新片子了。”或者:“再搞点什么大型的活动嘛!”他们的意思并不一定着眼在赚钱上。老实说:他们都真心地关切着巴库能否一再成为食品广告圈的焦点。在心理上彷彿是这样的:巴库的荣辱就是他们的荣辱;巴库的成败也正代表了他们的成败。然而,我们的食品广告圈毕竟是狭小的,胃口也变得太快,巴库有再大的肚子,总也不能吞吃整个广告市场罢?再说:敏感的以及怀有恶意的竞争业主已经提出一项耳语式的宣告,指出:一般的家庭主妇和稍具幼教常识的人士早就开始怀疑:像巴库这种吃东西的方法会不会教坏小孩子?——也就是说让一个正常的小孩子变得太爱吃东西?这个问题曾经被某些著名的幼教专家、儿童心理学家、食品营养专家和广告学家公开地在电视和杂志上讨论过一小段时间,其间巴库只再昏倒过一次,厨子接了一笔新的生意。

  这笔生意的利润相当可观,大略估计一下,是平常食品广告权益金的十到十五倍之谱。换言之,接下这一笔生意,厨子等人每人可以立刻收到一张三十万新台币的即期支票。巴库所要做的却非常简单:他不需要像平时那样以量取胜或是以快取胜地吃东西,他可以慢慢地吃(只要是真的吃下肚去就好,透过剪接的技术,人们将会看见他从从容容吃掉一台米乐达个人计算机兼传真机的X二一〇八的情形。这个点子是日本商人在饮用皮条客所致赠的“王茶”时想到的。他还想到:巴库在吃下一整台X二一〇八时,荧幕上要打出“实录”的字样,巴库在吃完X二一〇八之后,还得一摸肚子,说:“X二一〇八永远与爱用者一体。”)

  厨子既不肯放弃日本方面的重赏,又不肯让巴库轻易尝试他从未吃过的东西——何况这东西根本不是食物。着着实实两头为难了一阵;不过,好在他历练江湖多年,脑筋兜得转,不到半天的功夫,便想出了一个不算解决的解决之道。在厨子看来,“试吃”是任何料理所不可或缺的手续;一道菜能不能入口,非试吃不足以知究竟。巴库吃计算机也是这个道理:不试试,怎么知道?于是厨子先把一些铜丝、磁砾、钢针、塑胶套……之类从电器行里拣回来的破零件放进蛋糕、面包和蒸饺里,让巴库“没有咀嚼时间”地吞吃下肚,然后静观其变。当然,此举不止关系着巴库个人健康,也关系着厨子等人有生以来最快也最大笔的报酬,谁敢掉以轻心呢?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整整半个小时过去了,几个人欢呼起来,冲身上前,各自搂住巴库的脖子、肩膀和手臂。在众人杂腻的鼻息之下,厨子对巴库说:“你要有自信一点,你爱呷哈笼没问题。”巴库点了点头。他只知道世界上有一件东西不能下肚,那就是槟榔酿的酒,红色的,宋古浪特别警告过他这一点,只要不是槟榔酒,他没有不能吃的。

  日本人在两个礼拜之后派遣了二十五个专业摄影师、灯光师、音效师和现场指导到台北来,他们指定要在当时全台北最高的建筑物顶层露天拍摄这部伟大的纪录广告片。可是饭店负责人表示:顶层的运用有困难,日本人不相信有什么困难是不能用钱解决的;斗了将近一个下午,才由退休警官出面告诉日本人:顶楼是我国的防空重地,退休警官自己也用一副不屑的神情表示:没什么了不起,那一天派巴库去把顶楼那门防空砲给吃;于是终于博得日本人可贵的一粲,不过他们仍然坚持要在影片的旁白中指称:这是在全台北最高的地方拍的——虽然他们的头顶上还有一门人们看不见的重砲和一组真枪实弹的砲手。

  拍摄之前,一切顺利。现场完全依照现场指导所指导的那样,布置成想象中二十多、三十年后的一九九〇年代或二十一世纪初。色调以银、黑为主。巴库身穿一套伸缩性极强的贴身型“太空衣”,五架摄影机围着他上下左右地转。他只消坐在这个空荡荡的、彷彿是太空城又彷彿是玻璃花房正中央的透明桌前,一口一口吃掉桌上的X二一〇八就可。不过,正式开拍之后就不那么顺利了——当巴库吃掉第三十二粒键的时候,打了一个嗝。日本人大声喊:“卡笃!”停的意思就是重来,日本人更大声地警告巴库X二一〇八是全世界最先进的科技产品,价格极为昂贵,千万不能再出错。不过,巴库还是在吃第二台的时候出了一个小错;当他吃下近乎一半的终端机外壳的时候,音效师开始皱眉,皱得整张脸犹如一团抹布,因为他听见巴库正在以极有规律的节奏打鼾。现场指导、摄影师和厂商同时大叫起来。他们的怒吼惊醒了沉睡中的巴库——这一次连厨子、退休警官、皮条客和女演员都过意不去了,他们一起抢步上前,咒骂巴库不小心,在“为山九仞”之际“功亏一篑”。日本人(厨子等人已经分不清对方是代表厂商的、广告商的还是摄影公司的人)强调:合约中规定过,拍摄这段广告纪录片,米乐达只义务提供三部X二一〇八,如果再有任何损耗,将由厨子等人负责。

  这是一个非常非常严厉的惩罚手段,厨子等人跪在巴库面前,犹如信徒面对救主,他们恳求巴库不要再出状况,道理很简单:这部片子非拍下去不可,但是只要再“吃坏”一次,大家都要贴老本了。这时巴库抚着尚称平坦的肚子,慈祥地望着厨子,笑道:“百吃不厌,来福牌!”皮条客连忙打断:“不对不对!是‘X二一〇八永远与爱用者一体’——咦!他该讲中文还是日文?”这个临时发生的问题立刻困扰了所有在场的人,为时一个钟头,最后,日本人把日文发音的方法拼在一张大字报上,再由皮条客翻成近似的国语发音,教给巴库。日本人承认这个小问题是当初设计上未曾顾虑到的,他们全体给皮条客行了一个九十度大鞠躬礼。皮条客心甘情愿地教巴库念诵广告词。女演员也掏出自用的粉底帮巴库补妆。退休警官甚至想为巴库喷两下气喘药——因为他实在没有什么可贡献的。厨子则一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预感到巴库正式吞吃第三台X二一〇八时逐秒加强,厨子只觉得一颗心即将从腔子里朝外迸,而且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他真切地看着巴库吃掉X二一〇八每一部分零件时细腻的动作,才首次发现:巴库真的是天底下每一个厨师的恩赐。他真能吃,真会吃,真令人觉得吃是一种技术和艺术——无论他吃的是什么。此刻巴库早已吃完了所有的键盘、终端机、传真机的主体,就在他下口像吞食面线般地吞吃最后一团线路的时候,厨子的预感应验了——他听到有如石破天惊般的一声“崩”!

  “崩”声太强大了,把现场数百块(包括摄影机镜头在内)玻璃制品全数震碎,所有在场中日人士都被震昏了过去。在昏厥的前半秒钟里,厨子还以为巴库放了一个不该放的屁,然而事实上比这一点严重得多——巴库肚子撑破了。所有他曾经吃下去的东西:廖医师的糖果、飞鱼、山芋、槟榔、馒头、释迦、大香肠、精点斋的各种米面美食、巧克力糖球、方便面……这一切一切从未经过巴库消化的东西又重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很快地便充塞在整栋楼的空间之中,历经短暂昏死的人被阵阵五谷杂粮的香味(或臭味)惊醒,一个个夺门而逃,他们确实是以逃亡的姿势,离开当时几乎可以算是台北市最高的地方,因为他们的身后,数以千万件、类以十万计的各种生食熟食正在以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汹涌澎湃的姿势追赶出来,有如天女散花般覆盖着我们这个首善之区。

  在这个时候,谁也不会再提起巴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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