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大海不悲伤下邱华栋
本文约字 阅读需要 20min 从汤加王国首都努库阿洛法出发,向东几十公里的外海下面,就是著名的汤加海沟。海沟最深的地方超过了一万米,深度仅次于太平洋最深的马里亚纳海沟。有了这条海沟的存在,附近的洋流流速很快。伴随着洋流而来的鱼虾、微生物很丰富,也引来了很多鲸鱼。汤加海沟的深不可测,对于潜水员来说,即是地狱般的存在,想想都会感到不寒而栗,那里也是探险的乐园。 他们在汤加外海的小海岛上安营扎寨。在整个夏天里,这里都能看到鲸鱼。每年的夏天,抹香鲸都要经过那里,然后在这片海域做短暂的休整和停留。这片海域的鱼类很多,是抹香鲸、鲨鱼捕猎进食的最好水域。 头天晚上,胡石磊告诉大卫·霍克尼,抹香鲸在中国古代就很有名,抹香鲸的鲸脑油和胃里积累下来的龙涎香,是名贵的中药,只有中国古代皇帝才能得到。 说到抹香鲸,大卫·霍克尼就活跃起来了,他说: “我有一次在海边,看到过一具抹香鲸的尸体,巨大的尸体被海水冲到了岸边,已经开始腐烂了。抹香鲸的肚子膨胀起来,需要人给尸体放气,要不然会发生抹香鲸爆炸。砰的一下炸了,就像大炸弹一样,能炸死很多人的。所以,那具尸体是我去放的气。可真是臭极了。” “你用什么东西给抹香鲸尸体放气?”雅辛娜很好奇,“不会是一把小刀吧?” “当然不是,”大卫·霍克尼骄傲地说,“用的是一把很大的电锯。那种能锯断大树的电锯,去给死鲸开膛。我是全副武装,带着防毒面具。扑哧一下子,鲸鱼的肚里的臭气出来了,一下子把我给打倒了。后来,我的衣服洗了很多遍,还是臭。谁都离我远远的,因为我是个臭人!”大家都笑起来了。 天亮了。他们几个人很早就乘船出发,向东驶去,来到了汤加海沟所在的海域。从这里,看不到海面之下那条著名的海沟。很快,胡石磊就看到了一条巨大的鲸鱼,是一条长达几十米的抹香鲸,它游过来游过去,像是在寻找什么。它浮上水面,呼吸了新鲜的氧气,然后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海水里就不见了。啊,几个人惊呼着。他们都很羡慕这自由潜水的真正高手——只要是吸一口气,它就能潜入水中待上好几个小时。 西村驾驶机船,他们三个潜水。他们找到了一片珊瑚礁水域,开始潜水。潜入珊瑚礁,大卫·霍克尼在水中示意,附近就是那条很深的海沟。洋流速度很快,胡石磊跟在大卫·霍克尼的后面,摆动脚蹼,很悠闲地去摘取礁石缝隙里长的鲍鱼。 这里的鲍鱼个儿大,非常肥美。忽然,他们都听到了来自海沟深处的声响,就像是有巨兽在打斗一样,传来了一阵震雷和闷锣声。水波的涌动也变得剧烈了。很快,就在他们的视线里,有一团纠缠不清还在激烈缠斗的巨大黑影,迅速地上浮起来了! 他们都吓傻了,赶紧浮到海面。幸亏他们上浮快,而那团黑影也在距离他们几十米外的地方发出了怦然一声巨响,跳出了海面。 是的,胡石磊和大卫·霍克尼、雅辛娜,还有船上的西村京太郎,都看到了那团黑影冲出了海面,啊!那一刻胡石磊摘下面镜,惊呆了!他们看到了两只巨大的海生物,一头是几十米长的抹香鲸——可能就是他们刚才看见下潜的那一头,正在和一条与它差不多大小的大王乌贼纠缠在一起,在进行殊死搏斗。 大王乌贼是深海动物,一般不到浅海来活动,巨型的长达几十米,它既是抹香鲸的猎物,也是抹香鲸的对手。它们缠斗的过程中,不是抹香鲸咬死大王乌贼,就是大王乌贼堵住抹香鲸的排气孔,使它窒息而死,反而成了大王乌贼的猎物。这时,海面沸腾了,水波激烈地涌动,抹香鲸在翻转身体,掀起了层层大浪,溅起了激烈的水花。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大王乌贼只存在于书籍里,是深海里的怪兽,很少有人能亲眼看见活着的大王乌贼。他们看到的这只乌贼,肯定是藏身在那深海沟中,被抹香鲸一嘴擒获了。这是一场殊死搏斗,抹香鲸力大无穷,乌贼王诡计多端。它们从海沟里一路打斗着上浮到海面,抹香鲸显然是为了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在海面上翻滚的过程中,乌贼的触手会滑落,抹香鲸会得到机会。大王乌贼的触手上有很多吸盘,就像巨大的鞭子一样在挥舞着,抽打着抹香鲸和海面,而抹香鲸紧紧咬住了大王乌贼的身体要害,不断地翻滚和冲撞着。它们激烈地战斗了十几分钟,忽然,抹香鲸发出了尖利的声音,它带着缠绕和裹挟着它的身体的大王乌贼,像一块巨石那样向海水深处坠落。 西村京太郎驾驶小船,胡石磊、大卫.霍克尼和雅辛娜带上面镜,深吸一口气,让氧气充满整个肺部,血氧含量达到最高值,立即下潜,摆动脚上的脚蹼,跟着那团轰隆隆滚动着,向那无尽而黑暗的海沟掉落的抹香鲸和大王乌贼的影子。 他们也许是不要命了,可这是机会难得。胡石磊听到了闷雷般的回声在越来越暗的海沟里回荡。抹香鲸和大王乌贼还在缠斗,到底会鹿死谁手?谁都可能打败对方,这一次是胜负难料。胡石磊的心悬着,他想不到抹香鲸会这么厉害,大王乌贼这么巨大。这巨大的史前动物之间的生存斗争,会这么激烈。海沟里,缠斗的声音在持续,这一刻无比漫长,又无比的短暂。忽然,那类似巨石滚落的声音没有了。然后,胡石磊看见黑色的乌贼墨汁涌了上来,把海水都染黑了。这是大王乌贼的重要手段,喷射墨汁妨害对手视线,然后趁机逃脱。 他们又浮上海面,上了机船,在船上瞭望着那片海域。乌贼喷吐出来的墨汁把一小片海面染黑了。只是不见抹香鲸的影子,也看不见大王乌贼的影子。 他们等了好久,也看不到结果,墨汁很快也被洋流带走了。 到了第二天,他们来到这片海域,仍旧看不到那场大战的结果。胡石磊的心悬着。他看到了在附近海面有游弋的鲨鱼,那是一群大白鲨,它们那利剑一样的背鳍浮出水面,像是无声的示威和警告。 第三天,他们驾驶机船又来到这片海域,看到了大批的鲣鸟正在海面上聚集,和那些闻腥而动的大白鲨在抢着什么。他们的船开过去,看到了一些乌贼触手的残肢在水面漂浮。这场战斗的结果出来了:乌贼输了,它成了抹香鲸的猎物。海面上,乌贼触手上的吸盘个个有脸盆大小,已经失去了颜色,变得苍白软弱。这场大战,大王乌贼了,而那只抹香鲸吃饱喝足,估计早就踏上了继续洄游的旅程了。 这个夏天结束之后,胡石磊回到了的国内,继续打理自己的公司业务。手下的人都干得很好,并不用让他操太多心。 他还听到了汪雁的消息——她在南方一座城市再婚了。这对他是个安慰,也让他忧伤。他们的距离远了,形同陌路。晚上,躺在喧闹城市里的一张床上,他心情郁闷,无法缓解,格外想念那些潜水的日子。 他盼望着冬天赶紧过去,开春之后他就要出发了。他和大卫·霍克尼约好了,明年夏天,他们再去太平洋上那些美丽得如同珠串和项链的岛国潜水。 第三年的春夏之交,胡石磊飞到了斐济。他和大卫·霍克尼约好在这里潜水,观察鲸鱼,并进行海底狩猎。这片广袤的南太平洋海域,一直是大洋中的各种鲸鱼洄游的必经之地。鲸鱼跟着洋流,随着季节,沿着某条从古到今的觅食路线,依照太阳的方位进行定位,在几个大洋之间洄游。去年,在汤加海沟看到了一场抹香鲸和大王乌贼的决斗,今年夏天,会有什么样的惊喜等着他? 大卫·霍克尼比他早到两天,他是从澳大利亚飞过来的。经过了一个秋天和冬天,大卫·霍克尼养得很壮实。他们碰面后都很兴奋,大卫·霍克尼说:“今年你能听到座头鲸的歌声,昨天我出海发现,在斐济群岛的座头鲸群很多,三三两两的,到处都是。” “座头鲸会唱歌?”胡石磊很惊奇。“我还真没有听过” “我手机里有录音,等下给你放。不过,明天你在海里能亲耳听到,很独特的歌声,你会迷惑的。好了,咱们先去吃饭。今年雅辛娜不来了,西村到阿拉斯加找因纽特女人去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西村原先有一个爱斯基摩人老婆,后来她死了。今年,他想去找个因纽特女人做老婆。你们东亚人呢,现在的活法越来越多了。比方说,过去可没什么中国人喜欢自由潜水。” 看来今年夏天,在斐济潜水的熟人,就是胡石磊和大卫·霍克尼了。 “那是,现在的中国人全世界到处都是,活法也很多样。不过,我的确想看看座头鲸,听它唱歌。”胡石磊说。 “听了鲸鱼唱歌,你就会有艳遇的。”大卫·霍克尼神秘地说。 胡石磊淡淡一笑,“但愿。可你呢?你有怎样?” 座头鲸又叫大翅鲸,因为它长着一对巨大的侧鳍,就像是长了一双翅膀。它块头很大,灰黑色的身体,肚腹是白色的,上面一般会寄生海贝之类的东西。座头鲸的特点是喜欢成双入对地活动。它们也是深潜的高手,一旦深潜,你几个小时都不会看到它的踪迹。座头鲸的叫声,非常像人唱歌。鲸鱼的叫声各有不同,大卫·霍克尼给胡石磊放了几种不同的鲸鱼叫声的录音。他说: “现在最让座头鲸烦恼的,是我们人类的远洋运输船。这样的船,小的有几万吨,大的有十几、几十万吨。在海洋上走,轮船发动机在水下发出的声音就像是巨雷,会干扰和破坏座头鲸的声纳系统,使座头鲸无法准确定位。严重的话,座头鲸会迷失方向,被远洋运输船撞伤,甚至撞死。可即便如此,座头鲸还是要唱歌的。” 胡石磊头一次在大卫·霍克尼的手机录音机里,听到了座头鲸的歌唱,他还以为是某个乐手的演奏呢。座头鲸的歌声,有旋律和节奏,时而低沉,时而尖利,音调很高,人的耳朵会受不了。几头座头鲸互相呼应,彼此呼唤,这时就构成了交响乐,高音低音,回旋往复,欢快酣畅,美妙生动。 一早他们就出发去斐济外海的一处小岛边潜水。 下水后,他就看到在水面之下有一只座头鲸正在畅快地浮游。说浮游,是很生动的描述。那只座头鲸悠然自得地游动,不时上浮到半潜的状态,呼吸一下。 他游过去,慢慢地靠近它,和它近在咫尺。是的,这一刻必须慢。他伸出了右手,摸到了它的尾巴。它的尾巴就像是一把巨大的棕榈树叶一样散开来,缓慢地左右摇摆。他缓慢地抓住了它的尾巴,它并不吃惊,而是继续摇摆着前行。因为有过和鲸鱼接触的经验了,这一次他很自得。他摆动了一下脚蹼,长长的脚蹼助力他向前游动,他和它并排在游动了。 此时,在遥远的海面传来了打雷般的轰隆声。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在水底下听着,真是震耳欲聋。声响惊动了这只座头鲸,它发出了急促的声音,这声音让胡石磊感觉就如同近处爆响的炸雷,十分刺耳。他的脑袋都快被这声音刺穿了。紧接着,座头鲸加快了游泳的速度,不到半分钟,就消失在海水里,不见了踪迹。 胡石磊浮出了海面,他看到一艘远洋货轮,正在海平面上行驶,身影越来越大,往斐济港口开去。鲸鱼害怕远洋货轮,要躲着走。鲸鱼不是人类制造物的对手,这一点,他亲眼看到了。 胡石磊向机船所在游了过去。大卫·霍克尼在船上摄影呢。他发现了一群路过的海豚。有不远处游船上的游客在尖叫。 远处的海面上,一些海豚正在飞跃起来,划出一道道漂亮的弧线。海豚是大海里最聪明的动物,它们还非常顽皮,喜欢和人类互动。它们知道友善的人会给它们喂食小鱼,这样的馈赠不要白不要。 在斐济海岛,大卫·霍克尼要教会他进行海底狩猎。这一天,他们收拾停当,带好了护面和水呼吸器,然后潜水。海水非常清澈透明。太平洋的海水属这里最透亮了,真是名不虚传。下潜之后,胡石磊看见大卫·霍克尼手里拿着水气枪在渔猎。他在水下寻找着金枪鱼,或者是凶猛的梭鱼,缓慢地摆动着脚蹼。 在一片珊瑚礁旁,胡石磊看到了一个蓝鳍金枪鱼群。这群有着蓝色的鳍、像猪那么大的鱼游来游去,它们一点都不怕他。金枪鱼喜欢扎堆,它的胸鳍、侧鳍和尾鳍都很漂亮。过去,他吃过金枪鱼做的生鱼片,现在,这活鱼就在眼前,该不该一把抓住它呢?他靠近过去。可蓝鳍金枪鱼没有那么好惹,它们是吃鱼的鱼,十分凶猛。此外,还有黄鳍金枪鱼也在游弋。黄鳍金枪鱼的鳍是黄色的,就像锋利的弯刀形状。 忽然,眼前几条梭鱼一闪而过。梭鱼的体型像是一把笨重的铡刀,又宽、又长、又厚,长相也很凶恶,眼睛很大,圆睁着,下巴长长的,往前伸出来,露出了锋利的牙齿。在浅海的珊瑚礁地带,只要是看到了小鱼和小螃蟹、小龙虾,梭鱼一口就咬住,然后,它那锋利的牙齿就像是齿轮一样把猎获物给吞下去。 大卫·霍克尼拿着水枪,在水中来回逡巡。海底狩猎有时候也很危险。大卫·霍克尼告诉过他,有一次,大卫在加州海域的潜水狩猎当中,射中一条很大的金枪鱼,结果,刺枪线镖击中了金枪鱼,金枪鱼猛然一抖,情急之下赶紧逃命,就往深海里猛跑,拽着大卫·霍克尼就向深海而去。 “那一瞬间非常可怕。对金枪鱼来说,它是为了逃生。它中枪了,刺枪连带着鱼线。可我却反应不及,一下子就被那条两米多长的金枪鱼给带到深海里了。耳压和水压瞬间发生变化,我就晕眩了。”大卫·霍克尼沉默了,感到后怕。 “那你是怎么脱险的?”胡石磊问。他后来当然是脱险了。 “我只能放弃啊,亲爱的兄弟,那一刻,我成了金枪鱼的猎物,它要把我带到地狱里去,所以,在几秒的时间里我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松开了手里的鱼枪,任凭它把鱼枪带到深海里去了,而我,则快速上浮。当时,我的胸憋闷得都要爆炸了,体内的血氧含量迅速降低,必须回到海面我才能活下来。那一刻无比漫长啊,是我生命的极限了。我像剑鱼一样从水下猛地跳出来,啊,白花花的阳光和扑面而来的空气覆盖了我的脸,我猛地吸了几口,这一下,我活过来了。没有成为我猎物的猎物,真是太幸运了。” 这是大卫·霍克尼的渔猎故事。所以,对付海里的那些大鱼,可要小心一些。“海洋是它们的地盘,是它们的天地,在这里,人类不过是些客人,最好不要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主人。”大卫·霍克尼最后总结说。 胡石磊知道自己是个新手,当然要很小心,潜水狩猎对于他来说,还是一个新课题。他不喜欢去招惹金枪鱼,他还没到大卫·霍克尼那个段位。 他最喜欢干的,是到珊瑚礁旁摸贝类和鲍鱼。鲍鱼长在礁石上,要用潜水刀割下来。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初级海碰子,他最大的成就是随便捡点东西带上来就很好了。 在水深超过二百米的海域,胡石磊更喜欢绳潜。沿着一条垂挂到海底的绳子,一下子潜下去,可以感觉到水深的不断变化,由明到暗,这一刻是那么的美,那么的匪夷所思。 一眨眼,所有海里的生物都展现在你眼前了,所有的东西构成了一个鲜活的世界,摇曳的水草,五彩斑斓的珊瑚礁,各种颜色鲜亮的海鱼、龙虾、海鳗和螃蟹,都在水里,还有如同海妖一样摇动身体的海藻和海带。啊,这样的海底世界太丰富而美丽了,只有在自由潜水的时候才能收揽到眼睛里。 这就是大海,大海以她那无比宽阔的胸怀,吸纳了他的悲伤,瓦解他内心里的痛苦和忧郁。大海能够让他内心里积郁的、由儿子死亡带来的黑暗——那种东西很难形容——就像乌贼逃跑时吐出来的一团黑乎乎的墨汁,在湛蓝透明的海水里逐渐地被稀释,然后,世界重新变得透亮起来。 他感觉他的心正在变得轻起来。这就是大海的能力。他的丧子之痛、之沉重,在大海里得到了缓解。在海水中,一天天,他看到儿子的影子在变得模糊,有时候就看不见了,在缓慢消逝了。 有时候,在潜水时,胡石磊下潜到一定深度,就停下来了。他仰躺着,悬浮在水中间一动不动,静静地内视自己的生命,外视海里的景观。他在舔舐内心的创痛。儿子的死对于他来说是最大的创伤,这也是为什么他看到了抹香鲸母子会十分动情,这场景能让他想到儿子。儿子被大海带走了,如今,他也在大海里,以这样的方式和儿子靠近。可儿子在哪里? 像这样仰躺着悬浮在海水中,停下来,短短的一两分钟,不靠水肺呼吸,没有氧气瓶,只有面镜和脚蹼,这时的他就是一只海生物。那些身边的海鱼来来往往,热闹非凡,但它们也把他看成一条鱼,一条无害的大鱼。他在那里平静地摊开身体,睁开眼睛,看着这海中的全世界。海藻、海带构成的森林在繁茂生长,珊瑚礁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艳丽和斑斓,洋流带来了微生物,海鱼在欢乐地追逐、捕猎、繁衍和死亡,这些海生物都是生机勃勃的,即使危机四伏,也顽强生存。 他感受到了什么?在海水的中央,上方的光亮打下来,照射在他身上,那个时候,他感觉到自己回到了母体。 是的,就像是躺在母亲的腹腔里,有着羊水给他提供营养,让他生长。这大海让他像一个胎儿那样复归母体,在海水里安静地思念自己的前世今生。他就那么安静地待在海水中间冥思。他知道,有人在沙漠的中央冥思,那里的天空和星星无比简单和繁盛,没有人世的喧嚷。 在海水中,他冥思着,作为胎儿回到了大海母亲的怀抱里。他感觉好多了,这一次真的好多了。因为他的儿子和他一样,早就复归于大海母亲的子宫里了。 碰到郭娜是在第四年的夏天,地点是在夏威夷。那一年,胡石磊和不少自由潜水爱好者来到了夏威夷。从那里往东,就是浩瀚的东太平洋。 夏威夷群岛在所有的季节里都适合旅游潜水,它的纬度决定了这一点。当时,胡石磊和大卫·霍克尼刚刚碰面,一个自由潜水组织的朋友说,有一个叫郭娜的人,也想加入到他们的队列里,她已经有些潜水经历了。在自由潜水者组织的夏季活动里,到处都是他们的人。 胡石磊看到郭娜了,她是一个加拿大籍华人,有着小麦色的皮肤,一看就知道她是经常在海边待着。她长着一双细细的眼睛,虽然不大但很亲切。鸭蛋形的脸,肩膀不宽,臀部浑圆。她的胸部丰满,中等个儿,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胡石磊,一看就知道你是一个南方人。” “为什么?我是浙江宁波人。”胡石磊说,“知道宁波吗?” “因为你很精干。我知道宁波,上海人有一半都是宁波籍贯。” 认识之后,她告诉他,在六岁的时候,她就由父母亲带到加拿大了。她在多伦多长大,大学毕业后去美国南方的佛罗里达生活了一段时间。她的中文名字叫郭娜,英文名字叫郭安娜。她的中文不错,和胡石磊交流没有任何障碍。 他觉得认识她很高兴。这个姑娘和他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他们就去夏威夷的外岛去潜水。这里的潜水生手和跛脚鸭很多,在夏威夷,教授潜水是一门很好的生意,因为从全世界来了很多人,他们大部分都是闲人,都想学习潜水,于是,这里最好的生意就是教他们学潜水。不过,让这些家伙学习自由潜水还是行的,保保险大部分会给呛死。 郭娜是一家迈阿密美国人开办的公司的潜水教练,和他们一起来的。听说了大卫·霍克尼和胡石磊在这几年环绕着太平洋进行自由潜水,她很兴奋:“我想和你们一起行动了。我讨厌那些娇气的就喜欢尖叫的笨蛋潜水爱好者。” “你都来了一个星期了。今年在夏威夷潜水,我们能看到什么?”大卫·霍克尼问她。 “鲨鱼和鲸鱼,海豚,龙虾,海鳗,螃蟹,环纹海蛇,蝠鲼。”郭娜说。 “蝠鲼?这里会出现蝠鲼?”胡石磊感到很感兴趣。 “是的,蝠鲼有很多,在这个季节,它们到这里来吃洋流里的浮游生物。这家伙就像是披着黑斗篷、拖着长尾巴的巫师一样。它们会张开大嘴巴吞咽海水,海水进去,从腮那里流出去,小鱼小虾米留下来吞进肚子。” 胡石磊说:“蝠鲼的样子的确是很奇葩,像是黑蝙蝠、黑武士,又像是大巫师。” “我们还会见到海马。在这个季节里,正是它们繁殖的好季节。”郭娜说。 他们几个在一片珊瑚礁茂盛的地方下潜了。那里的能见度非常好,是一片浅海区域。水下也有很多海藻和海带,形成了一片海底的森林系统,海生物很多。 他们扎下去,郭娜游在胡石磊的前面,她的身体凸凹有致,就像一条性感美人鱼。她的翘臀在潜水服包裹下,在海水水流的冲击下,加上脚蹼的上下摆动,显得更加美妙性感,胡石磊想,必须要承认这一点。 胡石磊惊奇于在丧子三年之后,他对一个女人开始有了一点好奇心。这就像是在春天里,有什么东西发芽了。要小心守护这春芽,因为,内心的黑风暴总会突如其来地摧毁一个人所有的美好期待。 他跟在郭娜的后面,靠近了一片珊瑚礁。啊,那片珊瑚礁是红色的。 大卫·霍克尼示意他们仔细观察那些红色的珊瑚礁。他们靠近,看到在这片珊瑚礁下,有很多红色的小海马在那里一弹一跳的。这东西虽然叫海马,但最大的也就三十厘米长。大部分只有几厘米大小,它的脑袋和身体弯曲的样子,很像是一匹马,所以叫海马。不过,也许叫海马虾更合适?这些海马在干什么呢?郭娜和胡石磊仔细地看,原来它们在产卵、孵卵,生孩子。 是的,海马们都在育儿,红色珊瑚礁的那些枝杈上,一个个隐藏着却不得不活动的海马都在跳跃。它们突出了自己的肚子,肚子上有一个育儿袋,从海马的育儿袋里不断往外跳着刚刚成活的海马幼儿。那么多的红色小海马,在一片能迷惑敌人的红色珊瑚礁繁衍生息,它们很聪明。一个个、一股股小海马从大海马的育儿袋里跳出来,弹开来,一蹦一跳地在珊瑚礁之间寻找着安身之所。它们从此进入到一个充满了残酷竞争的大海里。这么多海马都在生育产仔,实际上只有百分之十的海马,能够活到成年。 他们不停地上浮,又下潜,就是为了观察这海马繁衍的奇观。 那一天,胡石磊和郭娜看到了生命诞生的美好景象。是的,他和她,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起透过面镜在水下交流。他们在微笑,用手势在水下沟通,他们要换气,他们继续下潜,看到大量的海马幼鱼在游泳,奔向了无尽的海底森林。对于那些刚刚离开育儿袋的小海马来说,世界是全新的。但立即就有海鱼过来吞噬和捕捉它们。不少小海马刚刚出生几分钟,就被其他鱼类吃掉了。可更多的海马还在继续诞生。 这一生物的繁殖和生存景象,深深地震撼了他。他对失去儿子的痛苦,有了更深的了悟:作为一个父亲,儿子其实迟早要和他告别。 “你知道吗,那些有育儿袋的海马都是公的。是公海马在育儿。这一点和人类不一样。”在夏威夷的傍晚,郭娜和胡石磊躺在椰子树下的吊床上,相隔不远,一边喝着鲜椰子水,一边在聊天说话。他们已经很亲密了。 他假装感到吃惊,“育儿的都是雄性海马?那看来,我们男人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了。空间还大着呢。”他笑了。 “最好是男人也能怀孕生娃,这样就公平了。”郭娜说。 他感觉和她在靠近。夏威夷的傍晚,太阳在大海上沉落,满世界一片金黄。海风十分温暖宜人,这季节里来到夏威夷的人很多。他和安娜躺在吊床上,觉得这一刻十分美好。然后,他们一起走向喧嚷的海滩,那里有酒吧和餐厅,他们都饿了。 在餐厅里,吃着虾和墨鱼饭,郭娜看着他,“大卫·霍克尼告诉过我,你离婚了之后,就开始在太平洋潜水了。我也是离过婚的。我离婚,是因为——” 那天晚上,郭娜告诉了胡石磊她自己的故事。 她的故事并不复杂,她后来嫁给了一个美国小伙子,两个人在大学里就认识。他们一起去了佛罗里达,在那里生活,因为小伙子的父母在那里,他们喜欢佛州的海岸线。她和丈夫生了一个孩子,是一个女孩子。 “有一天,我带着她出去玩儿。我到一家超市买东西。没有注意到她怎么就一下子跑到外面的马路上了,她才三岁,当然没有任何防范意识,然后,一辆红色的跑车飞快地拐弯,一下子就把她——就把她压倒了。”郭娜哽咽了一下,眼睛里都是泪光。 这件事发生在五年以前。后来,她丈夫为这事一直在责怪他。她很内疚,为没有照顾好这个女儿,为她的死内疚不已。她想再生一个,为了他们俩,但她就是无法再怀孕。 “很奇怪的事情。我检查了身体,没有问题,可就是无法怀孕了。然后,就是他后来和我离婚了。有个屁股很大的姑娘吸引了他,他走了。我也走了。” “你去了哪里?”胡石磊摸着她的手。她的手很柔软。 “我回到多伦多待了两年,那里很乏味,不如美东地区有活力,可是我在那里度过了少女时代。我的父母亲回过中国,这些年中国发展得很好,他们回到了老家,打算在那里住下来。我呢,就开始到处当潜水教练。我发现自由潜水能够给我带来由衷的快乐,给我带来最大的满足,抚平我内心里的孤独和忧伤。” 原来,这世界上不止是他有丧子之痛。他们是同病相怜的。 那一天晚上,他也告诉了她自己的故事。还有他这三年来的潜水,到过哪些地方。面对她,他有了倾诉的欲望,他什么都告诉她了,郭娜的眼睛闪闪发亮。 “下一步,你想去哪里?”她问他,“你们总是喜欢去不同的海域,很快你们就要换地方了。我知道的,大卫都告诉我了。” “我们——想去南极看看那边的冰山,进行一次冰潜。那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他说,“在冰山下潜水,那种感觉——”。 “肯定很棒!”郭娜兴奋了起来,“我去过一次南极,不过,我是坐邮轮去的。我知道每年的夏天,有很多蓝鲸去那里吃磷虾。蓝鲸很大很大,喷出来的水柱子很高,我见过蓝鲸喷水的时候,就像是火车鸣笛一样响。还有企鹅,很多企鹅都不怕人。” 忽然,大卫·霍克尼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他赶过来是为了告诉胡石磊一个好消息: “兄弟,我们可以去南极了。我找到了一个瑞典人,在智利他有一艘帆船。我们不能坐大邮轮去,只有坐帆船靠着季风去那里,才会有意思。但往南极走,要必经安德鲁海峡,那里的风非常大,会有很大的危险。我决定了,要和那个瑞典人一起坐帆船去南极,胡石磊,还有安娜郭,你们愿意去吗?” “太好了!我可以。”胡石磊很兴奋。他看着郭娜,目光里有着期待。 她挽起胡石磊的胳膊,点了点头,“大卫,我也去。我和你们一起去。” 他们在夏威夷继续做着准备,再过一些天,在这个夏天的末尾,他们就要启程前往南极。在南极,会有更壮观的风景,那美丽的海上世界和海水下面的世界等待着他们去探索。 胡石磊和郭娜拥抱在一起。在睡梦中,他已经到了南极,看到了巨大的蓝鲸像一艘船那样从远处游过来,它的鼻孔喷出了高达十米的水柱,还发出了列车经过的呼啸声。在南极水域,到处都是红色的磷虾。各种大鲸纷纷到达南极,座头鲸、抹香鲸、灰鲸,连狡诈的虎鲸也来了,都在进食磷虾。 胡石磊感觉到内心里有一种雄海马育儿的心情了。是的,他也是一只雄海马,有着自己的育儿袋。他和郭娜抱在一起,在睡梦中,革鳞鮨的排卵和授精大战在进行,海马的育儿在进行,海洋里所有的生命都在繁衍生息,生生不息。 唯有大海不悲伤,他终于把悲伤交给了大海。大海接纳了他,他的儿子已经幻化成海生物,隐入海水不见了。他的悲伤也像大鲸消失在海沟里一样,不见了,而他和郭娜、大卫·霍克尼还要继续启程,在海上向着南极远行。 他还梦见了南极的冰山。冰山在底部不断遭到海水洋流的侵蚀,渐渐地变得头重脚轻地了。然后,一下子就翻转过来大头冲下。那一刻天崩地裂,十分壮观,声音震耳欲聋,就像创世纪一样令人震撼。 如何潜水、抓鳄鱼和攀登雪峰? 极限运动×地理大发现×文学新视野 邱华栋全新小说集《唯有大海不悲伤》 当当有售 值班主编 董啸值班编辑 小窗 这是第篇文章 -END- ?Copyright 作家原创作品 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欢迎分享朋友圈 寄生这世上,就是在茫茫黑夜辟出黑暗的一角,而只有爱,才有可能阻挡人的下坠堕落,生而为人,也就是四处寻找被黑暗遗忘的那点光——你想要的光和盐,都在这本书里面了?。长按上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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